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熙朝快史 飲霞居士編次,西泠散人校訂

清光緒二十一(1895)年香港起新山莊石印本。十二回。

熙朝快史   飲霞居士

第一回     論時弊遊山得夢 著新書寓言見志

  杭州有一名孝廉,學問淵博,性磊落不羈,嘗對二三知己論天下事,慨然說:「治國如治病,只要對病發藥。」或問:「今日的病是何症候?」孝廉道;「犯了實病,好像損症,治法當扶養元氣。一朝權在手,吾當為天下醫好這病。」人都迂笑之。

  一日,出城探望朋友,談了片刻,忽動遊山之興。時正深秋天氣,就約同朋友到葛嶺去看日出。步出湧金門,在藕香居吃了茶,隨喚板船一隻,搖到葛嶺。天色將晚,上得嶺來,一路古木蕭疏,寒鴉亂噪。再上數十級,上面有只涼亭,亭額上寫做「觀日亭」三字。下看西湖,小如池沼。對面樹色煙光,迷茫莫辨。再到最高處遠望,萬山叢疊外,但見白茫茫一帶不能分曉,想必是海了。領略一番,隨即回身,到得一廟。

  尋進來,殿上燈光明亮,一道士出來迎接,說道:「明日是十月朔,相公們想是來看日月合璧的?」孝廉笑道:「是。」

  隨接問道:「我兩人今晚想借此一宿,寶寺中還有空屋否?」

  道士連聲答有,隨即請進客堂,獻茶畢,道士說:「今日天氣晴朗,靠相公們洪福,明早合璧,必定好看的,相公須早些起身。」二人同聲答應,道士又說:「合璧真好看,只要天色好。兩位相公曾經看過幾次?」孝廉答道:「我前年在湖南曾到衡山祝融峰看過。」隨對他朋友道:「真是天下之大觀呢!」就將日出的光景形容了一遍。正言間,外面搬進菜蔬四碗,酒壺一把,素面一大盤,道士起身說:「山中無兼味,相公隨便用些罷。」二人致謝。用膳畢,道士引到一間客房,牀帳枕被都已鋪設停當。略坐片刻,道士即起身說道:「相公早些安睡罷,失陪了。」說畢,自去。其時,萬籟無聲,百感俱寂。二人連牀而臥,孝廉和衣睡下。夢到一處,見一老人背負葫蘆,坐在一塊青石上,旁邊幾十人面黃肌瘦,形容憔悴,拜求老人診治。

  老人出葫蘆中藥,一一給了。孝廉候在林下,等眾人散去,進前向老人施禮,展問姓名。老人道:「僕無名姓,道號覺世,向在峨嵋山中,雲遊到此。」孝廉問:「適見那一班人,生的何病?」老人道:「不倫不類,三等大病。與世推移,莫為救拯。」

  孝廉聽這話和他平日議論有些巧合,隨再問:「這病起於何時?」

  老人道:「遠的數百年,近的數十載了。」孝廉問:「現在這病多麼?」老人道:「人數四百兆,行省二十一,不病十有三,病者十居七。」孝廉笑問道,「何多呢?」老人道:「太平之世,風氣仁厚。陰陽調和,疾病罕進。迄乎衰世,人心汗垢,亂氣驕奮,無奇不有。」孝廉問:「怎樣分三等?願聞其說。」老人屈指說道:「一曰鴉片,二曰時文,三曰纏足。」孝廉笑道:「鴉片之害,數十年來傳遍國中,最為可恨。時文一道,自前朝到今,未嘗更改,國家為了他,誤盡大事,吾輩為了他,誤盡終身,所以有見識的說是明太祖教人做時文,比那秦始皇焚書坑儒一般凶狠,這說也不為過。若婦女纏足一事,雖屬無謂,卻於國家無甚害處。」老人聽了,歎道;「先生還不知道呢?這事倒關係非輕。今人纏小足,不過說要好看,那曉人身上無一件不是天生就的,好好醜丑,全然不能硬做,況且美人妝飾不在腳上分別。《詩經》贊衛莊姜,件件都好,惟不提及,可見古時美人未嘗纏足,未嘗不好看。」孝廉問:「纏足的害處怎樣?」老人答道,「女子纏足,大都六七歲到十四五歲上,正當長髮時候,受了百般痛苦。後來出嫁了生的男女,體氣也多薄弱。所以近時年壯的人,每每不耐勞苦,專喜安樂。雖說是習慣使然,一半是先天不足,做事也就懶惰。那吃煙的,也是懶惰了,這害處,真不覺的?」孝廉又問:「古時纏足既不通行,何以相傳是妲己作俑,究竟起於何時?」老人道:「這說荒誕難信。作俑的人,我也不能確切指明,以意度之,當是六朝時起的。記得齊東昏侯將金子鑿成蓮花,貼在地上,教潘妃走,曰:『此步步生蓮花。』今稱小腳為『金蓮』,就是這典。還有《道山新聞》記有一段典故,說李後主宮嬪窅娘織麗善舞,後主教她以帛繞足,織小像新月模樣。又《瑯環記》書中說馬嵬有個倡女名叫王飛,拾得楊貴妃雀頭履一隻,長只一寸,這樣看來那時節已通行小腳了。」孝廉點頭稱是,便問道:「小子不敏,頗有救世熱腸,只是怎樣勸化世人?請教。」老人聽說,笑道:「善哉善哉!惜乎先生年紀已逾大衍,這等挽回風化的事也有運數。以僕看來,世間上的病,必須二十年後方能祛除,先生恐等不到。」孝廉忙問原故,老人道:「先生壽限已滿,一月後便當謝世,托生在紹興會稽縣康家。那時得志,握了大權,才能替世人治好這病呢。」孝廉再欲問時,忽聽得曉鍾一聲,矍然驚醒。起身看時,已是五更時候。孝廉不敢再睡,就喚起朋友,一同步出山門,已有道士點燈伺候,一路引道,走到涼串上。

  東方漸白,不到一刻,遠遠望見紅光直上,下面像車輪大的一物湧將上來,奇彩繽紛,光照萬里。道士們目奪神駭,看得呆了。約莫有一個時辰,二人回到廟中,取出紋銀二兩,謝了道士,緩步下山。仍舊叫了船同回。一路在船上,孝廉對那朋友將夢中遇見老人,和老人的話,細說了一遍。那朋友聽了,笑說道: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,你平日嘗想給天下治病,故有這夢。」孝廉聽了,也就置諸度外。回家不久,孝廉果真謝世,他朋友方才驚信。過了幾年,特地渡江赴紹興會稽,探聽姓康的人家,果於三年前生得一子,聰慧無比。

  欲知緣起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

第二回     嘲時文先生辭館 取言貌世族聯姻

  話說浙江紹興府,山水秀美不亞錢塘,而府屬諸縣,尤以會稽為最。府城外鱗塍錯列,眾山環抱,城西一山,舊有禹穴,旁立夏王廟。漢司馬遷搜求天下奇書,曾到此游過。山下有一條清溪,溪水潺緩,游魚可數。沿溪數十里,兩岸都是村莊,背山臨水,不下數百家。莊分東西,莊上風俗樸茂,半耕半讀,頗有世外桃源之趣。西村有一康姓家,明初避亂,由金陵遷住此間。雖是世代書香,卻都不曾出仕過的。傳到十七世孫康逢吉名自強,始由進士出身,點子即用知縣,分發福建,做了兩任實缺官,也就急流勇退,告病回鄉。

  逢吉少時失帖,家基中落,苦志讀書,年二十入泮,就在東村何姓家教書、餬口。一日解館回家,想經禹穴山下遊玩景致。出了東村,迤邐向北,想從山後兜轉回到西村。其時天氣正熱,逢吉行走了二三里路,到得山下,都是曠野,沒處歇息。

  忽見前面有條竹徑,徑邊有塊大青石,逢吉正想找一陰涼地方,見了這徑便隨意過來,在那塊石上坐下。坐了一會,回轉身,瞥眼見石後頭有木匣一隻,逢吉忙拾起來,開匣看時,光豔奪目,恰是真珠和翡翠紮成的一對側鳳,約莫估來,足值二三百金,便揣在懷裡,想道:「這樣貴重物,如何掉在這裡?」逢吉揣藏了,四下一望,沒人看見,正要起身走開,忽又轉念道:「這必是人家使女不小心掉下的,吾若藏過他;他找尋不著,一時情急,鬧出性命來,如何過意得去?」想了一想,仍舊坐下等著。不一刻,遠看見一個女子急慌慌跑過來,逢吉想道:必是那找物的來了。一面想,一面見那女子已到跟前。逢吉坐著不動,那女子轉到石後邊找了一回,又向逢吉打諒了一回,只怔怔的站著不敢問。逢吉看她像大人家的丫環模樣,雖不十分美貌,也生得俊俏可愛,當下看了,便笑問道:「你找什麼?」那女子含淚說道:「先生瞧見什麼沒有?」逢吉道:「有的,你先和我說找的是什麼?」女子便跪下央告道:「這是我們奶奶穿帶的一對珠風,昨日借給姑娘戴了,差我去討還的。倘若沒有了,我這性命就也結果了。老爺那裡見來,賞還我了罷!」逢吉道:「這樣值錢的東西,怎麼會掉在這裡地方?你說給我聽,我就還你。」那女子急了,只得漲紅了臉,告訴逢吉道:「方才我走了多遠路,沒處小便,趁個空兒,就在這石頭邊小便。忽地見有兩個人來,急得就走,一時慌忙掉下的,幸虧撞見了好人,快賞給我罷!」逢吉見他語言溫柔,神情宛轉,一時又動了欲心,便向她說道:「你要還我就還你,只是一樣……」

  話到此句逢吉笑嘻嘻伸出左右兩指,做成個顛鸞倒鳳的意思來給他看,口內說道:「你肯和我這個,我便還你。」那女子聽了,滿臉飛紅,只是不語。逢吉便拉她的手,那女子摔開了,罵道:「沒臉的!藏過了人家東西,還要誆騙人家。」逢吉聽說罵了他,便沉下臉來說道:「我何曾藏過你的東西?你幾時看見的?」

  那女子見他耍賴了,又羞又急,一時沒有主意,便道:「橫豎活不成了,任憑你去怎樣罷!」說畢,躺在地下,將手帕掩了面。逢吉見她聽從,喜出望外,便撩起衫兒,想要騰身上去,忽一抬頭看時,紅日當空,樹陰卓午,猛然回省道:「乘人之危,玷人之節,這樣行為與禽獸何異?」動了這念,便如澆了冷水一般,渾身毛骨竦然,那一團慾火,霎時間不知往那裡去了。當下對那女子道:「快起來,我給你頑笑兒,你便當真起來。」那女子聽了忙爬起來。逢吉便將木匣打開給她看了,交給了說道:「拿好,再不要失了。」那女子喜出望外,便跪在地上,磕了一個頭謝了,拿了木匣自去。逢吉回家靜想道:「這理欲上工夫真難,今日吾見了那珠鳳,便起了貪心,幸虧一念回轉,才得回轉。後見了她的色,又險些兒失丁身子。不過一刻時光,這理欲兩關,忽騰忽敗,怪不得孟子道:養心莫善於寡慾。又道: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,幾希。吾今日的事,真正差得幾希兒呢。」

  逢吉想了,汗流脊背,由是苦志用功,講究做人處世的道理,後來成了進士,做官十餘年,也極清廉公正。

  回鄉時年近五旬,尚無子息,夫人何氏代他納了一妾,三年生得一子,生的那夜異香滿室,近村的人見有一顆星落下他家來。逢吉夫婦如得了活寶一般,知道這孩子有夙慧,取名濟時,號黼清。到了五歲,上學讀書,過目成誦,都如讀過的一般。七歲《四書》讀完,便能對對,且極敏捷。

  一日,父親領了到彭尚書家去拜壽,尚書見了十分喜歡,便出了一個對道:「願為小相。」黼清用手指了尚書,隨口對道:「竊比老彭。」尚書大喜,說:「這孩子志氣將來不可限量。」便賞了他許多書籍。到了十三歲上,《十三經》都已讀全,且又論事明決,膽略過人,評論《左傳》上人物,只佩服葉公一人,說其品在管仲、子產之上。若後臧棄母,終身不正視,則為有德,平白公之亂,則為有才。尤不可及者,楚國未定,兼為令尹司馬;楚國既平,即致仕而老於葉。其度量宏遠,襟期淡泊,有古大臣氣象,迥非春秋諸名卿所能比美。又嘗論書經多方多士等篇,謂周之頑民乃殷之義士,吾輩生在後世,不當輕論此輩。其議論奇確往往類此。到十六歲即喜讀兵書,曉得古時名將無數。熟習天文,深知地理,於各種經世有用之書,無不博覽。康老太爺見他抱負不凡,深望他功名早就,便請了一位先生,乃是時文好手,教他兒子應試工夫。那先生便把掄元奪魁的秘訣,盡心指授,又把些名家的稿子和那些近月墨卷,精選了一二百篇,教他慢慢揣摩。黼清領略一番,覺得沒甚趣味,做了幾時,便問那先生道:「時文有何用處?」先生答道:「取科名。」又問;「取了科名,還有什麼用處?」先生被他這一問,問得窮了,便生了氣,說道:「這是國家功名,管甚麼有用沒用?」黼清聽了,便不再問。一日,先生出了一個題目,是「子曰:文莫吾猶人也」一句,黼清興之所至,將時文的害處借題發揮。先生見於,疑他有意調侃,大是生氣,便托故回家,一連十日不到館。康家屢次去請,仍舊不來,正在躊躇,忽見門上傳報王忠甫來了。

  這王忠甫是康逢吉鄉榜同年,最相交好,就是那先生,也是他薦來的。當下逢吉聽他來了,忙整衣出迎,相見於,分賓主坐定。康老太爺先說道:「這幾時老同年久不出城,小弟正想來奉候呢。」忠甫道:「早要到府來拜望,只為了舍甥一頭姻事忙於幾天。」康老太爺忙問道:「令甥完姻麼?是那家的小姐?」

  忠甫道:「就是趙光裕侍郎的小姐。」康老太爺忙說道:「恭喜,小弟還未過去道賀呢。」忠甫道:「不敢!」隨問:「令郎近來用功如何?」康老太爺答道:「說起來倒有一事,要拜托吾兄。」

  忠甫忙問:「什麼?」康老太爺便將先生的事說了一遍,托忠甫代請到館。忠甫答應去了,到得明日,忠甫回報:「先生拘執得很,說學生嘲笑時文,他教不來的,不肯到館了。」康老太爺把兒子埋怨了幾句,也就罷了。

  卻說忠甫外甥姓林,也是縉紳世族,祖官到雲南巡撫,名峰,父名念鬆,由翰林編修薦升到副都御史。念鬆先時只有兩女,到五十歲上夢見一個人給他一枝鮮花,香豔異常。做了這夢,果於那年上生這兒子,因此取名叫琪,號夢花,年方十二,其母王夫人就送他到母舅家中,和兩個表弟同伴讀書。夢花質地聰明,性情卻極浮動,兩個表弟跟他不上,夢花放了學,每每獨自一個出去頑耍。一日,正逢冬至節,先生解館回去,忠甫也為朋友家應酬清早出門。夢花撇了兩個表弟,背地裡又溜出去。走出前門,恰好有兩個人拿了風箏兒到曠野去放,夢花見了,就跟了一同走,不知不覺出了城,又走子二三里,到得一處土山上,看那兩個放風箏兒。看了一會,怕母舅回家來尋問,便自尋路回去。走了一會,迷失了路徑,想要找人問路,鄉野地方,又沒有人家。越走越遠,心內正自著慌,忽見遠遠有個廟宇,便望那廟前趕來。進得山門,不見一人,看那廟中景致頗好,便一路進去,直到方丈,仍沒有一個人接應。夢花心中正在疑惑,忽聽東廂隱隱有笑聲,夢花意在找人問路,便走進那屋,抬頭看時,壁上掛一幅大畫,畫上畫的是八仙過海。

  夢花走到畫邊,細細看那畫,想要數那八個仙人,看一回,不免用手點一回,點到後來,無意中失手一推,咿呀一響,門隨手開,門內撞出一個胖大和尚,和一個中年的婦人來。夢花嚇得走不動身,原來這和尚是不守清規的,藏了婦人在廟中,怕有人看破,設法造下一間暗室,門上掛了這畫,連神鬼都不知不聞,那和尚就在裡面結歡喜緣,哪曉夢花年輕,見了這畫頑耍起來,那門就禁不住開了。和尚見了夢花,雖是孩子,終怕他說開去,就將他當胸一把提進來。夢花早是唬得魂不附體,那和尚就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來,喝道:「小畜生!今日要結果你了。」夢花見了,跪在地上,只是磕頭,哭道:「吾情願拜你做師父,服侍你兩個,師父饒了我罷!」那和尚那裡肯依,舉刀便砍,是那婦人看這孩子伶俐俏,有些不忍,一把拉開,說道:「不要殺他,就將他關在這裡罷。」和尚搖頭道:「使不得,留著終是禍根。」那婦人仍不放手,和尚想了一想,說道:「你要關他,我有一法,拿他鎖在後院塔頂上,等他餓死,全了他的屍罷。」說畢,放下刀子,就叫兩個徒弟送到塔裡,鎖在第一層上。臨走,叮囑夢花道:「過了七日,我來看你。」夢花在塔裡足餓了兩日,到第三日,那婦人私下差人送了些餅兒給他吃。夢花吃了,心下想道:「我不餓死,和尚見了,終要弄死我的。總之一死,還是跳下去死的乾淨。」想定主意,候到夜深揭開了一扇窗子,向下一望,離地約莫有十餘丈高,怔怔的想道:「下去是必死的。」想了一想,手腳都酥軟了,忽又轉念道:「死在賊禿手裡,還不知怎樣呢,不如跳下去。」一面想,一面便縱身出去,但覺兩眼眩暈,如天旋地轉,一失腳從空落下,此時夢花早已魂飛魄散,及落下來,沒有什麼傷筋動骨的痛苦,倒自疑心起來:「莫非吾在夢中麼?」又疑心道:「莫非此身已死了?」恍恍惚惚,就爬起來,睜眼一看,方知跌在一堆柴草上。又定睛看時,月光滿地,寂無一人,想道:「奇怪。」便輕輕開開院門,很命的逃走。

  卻說忠甫,自那日回來,等到晚上,不見夢花回家,忙差人四處找尋,自己也出來訪問。連日連夜尋了幾天,不見蹤影,又不敢去回林家,正急得不了,恰好那日回來,在城外撞見了,領得回來,忠甫又喜又怒,問明原故,便告了縣官。火速飭差,捉到和尚,審明正法,把那廟宇拆毀了。

  從此,忠甫管束極嚴,不許夢花出門一步。到得十八歲出考,進了學,送回林家。林太太見兒子年近弱冠,便托忠甫與他結頭高親。忠甫留意了兩年,恰好趙侍郎要相親,忠甫和趙家本係世交,從中給夢花做媒。侍郎見了夢花的相貌,又討他的文章看了,甚為合意,當下允許了。兩家行過聘禮,侍郎便擇吉招贅。夢花在家陪他的兒子讀書。夢花在趙家供給齊備,兼有兩個妻舅作伴,便覺得此間樂不思蜀了。欲知端的,再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三回     勸戒煙因事納規 能悔過主文譎諫

  卻說趙侍郎有兩子,長的名福臨,號子照,幼的名福咸,號子新。子照賦性迂拙,小夢花一歲,終日坐在書房讀時文,外面世故人情,不甚了了。子新性情輕躁,年甫十八,即喜濫交朋友,略看洋務書幾卷,學得外國話幾句,便自命為熟悉時務,且又嗜好極多,沾染洋煙,每日要吃四五錢。自夢花入贅後,兩人頗為投契,日夕聚首,不知不覺,夢花亦上了煙隱。

  一日夢花回家,林太太見他形容憔悴,精神疲倦,心中想道:「忠甫常對我說,趙家侍郎待新婿禮意十分周到,就是他自己也說在岳家比家中快活,如何倒這般模樣?」繼想道:「莫非他作文辛苦麼?」又想道;「聞說他近來不甚用功,或者新婚燕爾,這個上身子不愛惜了」左思右想,終猜不著這個原故,當下對夢花道:「這幾時,你去了我覺得冷靜,你且在這裡陪我兩天。」夢花無奈,只得依允。到了晚上,煙癮發作,涕淚交流,精神恍惚,隨托故早睡。半夜後,喉間痰涎上湧,週身酸疼,四肢癱軟,如沒放處,翻來覆去,那裡睡得著?候至天明,勉強起身,密囑館僮,趁太太未曾起身,趕到趙家借得煙具一副,吃了幾口,即自收拾,依舊睡好,日以為常。

  一日,林太太早起,聞得一陣煙氣,尋到書房,恰好撞見。

  夢花騙瞞不過,只得實說。林太太雖然生氣,總是心存溺愛不過怪了趙子新不該引誘他,隨請了忠甫來,告訴情由。忠甫倒是個直性人,將夢花申飭一番,對林太太道:「這煙癮為害不小,無論貧富貴賤,做官的、讀書的、做生意的,吃了煙,終身受他的害。我曾見過幾個一係候補人員,極有才幹,上司亦皆賞識他。生平並無嗜好,只是吃幾口洋煙。一日,撫憲有緊要事傳他,上轅商酌,因差傳迫促,未及過癮。到了衙門,耽擱多時,公事未了,煙癮頓發。撫憲見他神思昏亂,辦事草率,疑他有病,後來遂不差遣他了。因此發憤成疾,潦倒一世,豈不可惜麼?一即是吾老師程萃野編修,往年大考場中,發了煙癮,不能完卷,考在四等,降出翰林院。渠是極紅的翰林,放過兩次學差,三次主考,詩賦文字,色色俱精,方將指日高升的,那曉得遠大前程,被這東西害盡了,目今降了通政司,經歷只怕難望出頭呢。還有一富商,就是湖州開絲棧的劉老大。這人被煙土害的更苦呢!我曾見過他吃了煙,每日約要三四兩,到得後來,精神消耗,終日終夜躺在牀上,百事不管,家中姬妾七八人,均有不端的事,外面丑聲四播。獨是他毫無覺察,開的絲棧終年足跡不到,經手人曉得他這般光景,通同作弊,數年來虧本十數萬兩。近來聽得說他棧已倒閉,家中姬妾捲逃殆盡,百萬家產都已消歸烏有,只剩他一個,又無子女弟兄,從前的交遊,見他產業已盡,亦自漸漸的冷淡了。這是人情紙薄,大抵如斯。可憐就有幾個厚道的朋友,見老大平日如此闊綽,亦無力供給他,現在寄住客店中,貧病交侵,這光景正苦呢。這幾個都是受煙的害,是我親見的,聽人講的還有許多,一時亦說不盡,我亦不必講了。總之,鴉片一物,有害無益,自從這物到了中國,不知害了幾萬人也,是中國人之一劫。近來吃的人愈多,其害亦愈見了。你想還吃得麼?」

  林太太聽說,呆子半晌,對忠甫道:「現在他已上癮,如何是好?」忠甫道:「不如趕早戒去。」林太太道:「如何戒法?」忠甫道:「市上購的戒煙藥不盡可靠,只有京都同林堂戒煙丸尚可用得,先買些吃,吾再叫人去尋一種藥草,叫做金錢紫背草,這味藥性極收斂,配以黨參、熟地,熬得膏,看煙癮大小,等分量多少,譬如,吃煙一錢,代膏四五分,將開水沖服。這藥能攝住煙癮,最妙癮前吃了,精神煥發,如沒癮的一樣。吃到後來,煙毒消盡,自能斷除。這個方法,我從前留京時有一個天津朋友告訴我,這藥草想必是出在北方的,我當托人慢慢的尋覓。」林太太聽說,喜歡得很,忠甫隨對夢花道:「我有一言,你須切記:這戒煙非比別事,必須志向堅定,戒去原是容易的。若不能決斷,稍有留戀的意思,這藥雖好,醫得你病,醫不得你心呢。」夢花唯唯。林太太道:「他的煙癮是子新害的,目今要戒煙,不到那處,才能戒絕,我意要接他夫婦兩個回來。須煩你走一遭,不要說別的,只說我這裡寂寞,接他們回來住幾時。」忠甫道:「我原說戒煙要自己決斷,須識得煙的害處,就與吃煙的作伴,也不妨礙。這事全在自己主意拿定,原與別人無乾。然現在他既上了癮,見得人家吃,恐無把握,而且吃煙的人,每喜教人吃。夢花的癮未必不由於此。你要他回來,亦慮得不錯。我就去代你走一遭罷。」忠甫說畢,自去到了趙家,見過侍郎,將這話訴說一遍。趙侍郎依允,遂揀了吉日,備了一乘綠呢大轎,送女兒過門。一切排場,格外好看,也不用說了。林太太見了新娘,十分歡喜,更兼夢花追隨膝下,愈加放心。夢花的煙癮,亦漸漸戒淨了。後來夢花因吃了煙的苦,做一篇鴉片煙時文,勸戒世人。這篇文雖屬遊戲筆墨,也說得痛切,一時傳誦開來,就有人抄給他母舅忠甫看,忠甫看那篇文章道:

  戒鴉片煙

  煙名鴉片,毒比於鴆矣。夫鴆之不敢食,以其毒也;至於鴉片,知其毒而爭食焉,獨何心哉?且人未有不愛性命者也,知愛性命,舉凡害我性命者,則必視之如仇,而不敢近矣。乃性命則愛之,而害性命之物,則又愛之若性命,一日不能離焉,此不可解也。今中國之煙不一矣,始而潮煙,繼而水煙,吃之者各因風尚,原不傷乎大雅也。即外國之煙,亦不等矣,曰呂宋煙,曰雪茄煙,吃之者便於取攜,固不妨於通用也。若鴉片之為煙,何如者?其初有大土、小土之分,本是花,偏名為土,聞其味似香,而實臭焉。其後有清膏、陳膏之別,化為灰仍取為膏,察其性有生而無熟焉。噫!此煙也,胡為手術哉?其他之煙,隨地可吃,茲之吃也,必在於牀,一燈相對,常如長夜之漫漫焉。則此煙也,可以昏人之智;其他之煙,隨時可吃,茲之吃也必發乎癮,片刻稍遲,即見涕泗之漣漣焉。則此煙也,可以困人之身。當其初吃也,必在無事之時,終日閒坐,以為借此可消遣厭慮也。及手有癮之後,事因之荒廢,雖欲不吃,而亦不能矣。且其初吃也,每煙有病而起,偶抱微痾,以為籍此可增長精神也,豈料成癮而後,百病由是叢生,即使多吃而亦不驗矣。或謂煙愈於嫖,不知問柳尋花,年少喜為之,年老則廢然返矣;至於煙,而與年俱進,雖當老朽無能之日,愈吃而量愈宏也,則其害更甚於嫖。或謂煙勝於賭,不知呼盧喝雉,有錢能為之,無錢則戛然止矣。至於煙而捨命不渝,即在赤貧如洗之徒,不吃而心不死也,則其禍更大於賭。且夫煙與吃相濟,吐霧吞雲之會,必廣備餅餌瓜果之屬,恣其饕餮而無厭,且夫煙與著相需聳肩翹足之時,雖使穿綾羅錦繡之衣,臥於塵垢而不惜。最可惡者,青年少婦,不知男女之嫌,當一榻橫陳而私語往來,藉以結桑中之約,則煙固為奸邪之媒也。無可恨者,赤足窮民亦染笑蓉之辟,至仰屋竊歎,而饑寒窘迫逼而為樑上之流,則煙又為盜賊之藪也。不但此也,吃煙者食量不佳,而耗精消神,其人之享年不永。吃煙者陽痿不舉,而俾畫作夜,其人之予嗣,必艱。嗚呼!煙之為害也如此,人可不戒乎哉?

  忠甫看了這文,曉得夢花的癮真是戒了,十分歡喜。欲知端的,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四回     游大海杰士興悲 宿古廟將夫捍難

  卻說夢花這篇文,忠甫見了贊道:「做得很好。」隨叫刻字所刻了,印刷數百篇,分送各人。這是忠甫好行其德的心腸,看官,你曉得夢花這篇文如何做得出呢?原來,這年是鄉試正科,夢花年紀雖輕,說到科名,卻是熱心的。自從回家後,戒得煙癮,十分用功,深盼秋風得意,高折桂枝。因此不到一年,時文功夫已是揣摩純熟了。忠甫刻他的文,一來是鼓舞外甥,二來是勸戒別人。林太太聽得忠甫這樣贊他,愈加歡喜了。

  光陰迅速,到得臨場日期,林太太對忠甫道:「考期已近,琪官進場時,凡事均要吾弟照應。」忠甫答道:「場中應用的物事,我都為他預備了。只要找一個同考的伴,才不寂寞。」林太太道:「他的妻舅都不更事,不要與他作伴。吾聽得康老太爺的世兄倒是正派人,不如招他作伴罷。」忠甫道:「只怕他不去考呢。」林太太道:「你且去問一聲,吾聞說他肚中極博,招得這人作伴,進了場也好討教討教。」忠甫尋思道:「近來鄉場重定策,夢花雖會做時文,腹內卻是空疏,康黼清學問淵博,且能留心時務,招得他來,三場對策,夢花可有幫手了。」想了一會,就到康府來了。

  卻說康宅,自那先生辭館後,黼清就在父親跟前讀書。康老太爺見他質性高明,過目成誦,也就不拘束他。黼清隨其心之所好,上自天文,下迄輿地,旁及泰西,各學無不潛心研究。好在康府本是世代書香,各種書籍色色齊備,黼清坐在書城裡,孜孜不倦,只是不喜歡做時文。過了幾時,黼清忽然想到丈夫志在西方,非出門遊歷見聞,終不能廣,況故鄉同志甚少,訪求些天下賢士,他日得志也可輔助我為國家出力,黼清動了這個念頭,決計要出門。一日,對康老太爺說知,康老太爺道:「目下試期漸近,吾已與你捐得監生,你須入場應試,焉有閒工夫出門?」黼清道:「兒於時文毫無功夫,今科是決計不考了,省得起許多僥倖念頭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你平日誌向極大,說是要為國出力的,若不去考,何由出身呢?」黼清道:「父親若定要我去考,不如順天鄉試。兒想京師人文薈萃,且去走一遭也可增長些見識。」康老太爺屈指是七月初旬,說道:「期限太促,你要去就要動身子。」黼清大喜,隨即取拾行李,擇日起身。正在部署,忽見忠甫進來,叫道:「老同年在家麼?」

  康老太爺聽叫,連忙出來,二人相見,忠甫道:「令郎文思想更精進,今科必定高中了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工夫尚淺,不過是逐隊觀場。」忠甫道:「太謙了!」康老太爺道:「令甥近來做的文章,正是揣摩到家的時候,比小兒較有把握。」忠甫道:「他揣摩的不過是墨卷,那裡及得令郎根底深厚,就有夢花也極佩服他。夢花的意,要與令郎作伴,所以家姊專誠囑我來,請令郎過去。屆時好一同進場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小兒初意不願去考,想要出門遊歷,因此教他下北場了。」忠甫道:「今科浙江主考均是講究實學的,令郎才思橫溢,必蒙賞拔,何不就在本省鄉試?」康老太爺道:「他的志向在出門,不在中舉人,況且他平日並不用功,時文此次也不敢僥倖,讓他去罷!」忠甫道:「何時啟行?」康老太爺道:「就在明日。」忠甫起身道:「如此,弟亦不來送行了。」說罷,拱手作別。康老太爺及黼清送出大門,忠甫去了。

  到了明日,黼清帶了老僕一人,名喚齊升。這齊升隨侍康老太爺二十餘年,膂力過人,少習拳棒,善舞銅棍,嘗於山東道上格殺悍賊七人,康老太爺每出遠門,必帶他同行。此次黼清初次出門,老太爺因他年輕,放心不下,仍囑齊升同行。當下黼清拜別高堂,齊升挑了行李,渡過錢塘江,到杭州買船向上海來。一路順風,三日夜,已抵黃浦碼頭。正是上燈時候,黼清立在船頭上,遙望電氣燈自來火,猶如星羅棋佈,馬路上明白如晝。停下一會,更聽得鑼鼓喧天,車馬之聲,絡繹不絕。

  黼清歎道:「真所謂別有天地者也。」

  到了次早,帶了齊升上岸來,買些石印書籍。因考期太促,不敢勾留,隨到招商局購得船票,將行李搬上輪船,候至下午,輪船開動,未及片時,船已出口了。但見天光水光,上下一接,到得此時,黼清覺得胸懷壯闊,百慮俱消,歎道:「快哉,游乎!怪不得古時宗慤願乘長風破萬里浪也!」又道:「善乎,莊子之言!計中國之在海內,不似粒米之在太倉乎?吾想,古往今來幾千年中換了多少朝代,其間兵戈之厄,疫癘之災,那一處是乾淨的土?惟有這海,奔騰浩瀚,厥性不改,乃自通商以來,兵輪炮火,常常爭勝於洪濤巨浪中,連這海都不能乾淨了。」

  一頭想,一頭歎,踱來踱去,足有兩個時辰。同船的人認他是書癡,都看得呆了。黼清本來旁若無人,毫不介意。

  不三日,已進大沽口,到得天津。黼清上岸,齊升將行李搬入客店,叫了二輛騾車,趕向京城進發。早行遲宿,兩日便到。將行李暫寄客棧,住過一宵,齊升對黼清說:「老太爺有一位門生,姓汪,名問梅,號笑春,現官翰林院編修,住居東華門相近,那邊到試院較近,小的先去通個信,明日吾們搬進去罷。」黼清道:「吾今先去拜他,再看光景。」齊升即在門前僱了一輛車,黼清換上衣帽,一徑進前門,望汪宅來。到得門首,齊升投進名片,即聽得裡邊高聲道請。黼清進去,見了笑春,行過禮,各敘世誼,笑春忙教管家到客棧取黼清行李來,一面叫人打掃一間書房,就請黼清住下。

  這一月內,忙的都是考試事,也不及細敘了。三場考畢,笑春請黼清游了幾日西山,交識了幾個名士,黼清年未弱冠,學問早自淵博,因此聲名鵲起,各省通儒,都願與他交往。過了幾時,黼清觸動了遊興,忽然想從山東一路遊歷到江蘇,再由江蘇買舟還浙江。屈指重陽節近,秋榜將開,黼清意本不在科名,遂也不等榜發了。一日,對笑春道:「盛擾多日,深抱不安,日下天氣漸涼,小弟這番想從山東旱道回去,不敢淹留了,明日就要告辭。」笑春道:「旬日內就要出榜,佳音在即,這時候決不放老弟去了。」黼清道:「小弟此來,本為遊玩起見,科名兩字,豈敢妄想,況旱道回去,必多耽擱,明日只好起程了。」笑春挽留再四,黼清只是不依。到了明日,僱二輛長路車,黼清謝別,帶了齊升上車,望山東一路來。行了四棧,黼清每到一處,必下車步行數刻。是日因耽擱太久,天色將晚,算到打尖地方還有三十餘里,趕不上了,黼清問車夫:「前面有人家麼?」車夫答道;「沒有,離這道兒三里多,還有一古廟,咱們到那裡將就住一夜罷。」正在說話,齊升眼快,遠遠見一群難民,男女老小約有三四十人,慢慢地走來。齊升對黼清道:「這幫人看來是逃荒的,此去不遠必有村莊,不如從那路上去。」車夫忙道:「村莊是有的,前幾天那裡有人來說,有什麼游勇鬧事,怕是去不得呢。」黼清看看天色已暗,一群難民漸漸走近了,後面有幾個婦女,有的還抱小孩,都是年輕的,一步一住,落在後頭。黼清看她蓮足纖小,神色蒼皇,前面有的男子等耐不得,怒聲催逼她,此時形狀,真正苦不可言。黼清歎道:「常說婦人裹足最是苦事,無奈習俗移人牢不可破,看到這時候真是有翅難飛,說不出的苦呢!」說話間,不一會已望見是古廟了,趕到門首,下車進去,打火一照,卻是一個空廟,蛛網橫路,蟲聲在堂,遍尋不見一人。黼清見殿東首一間廟房門窗尚覺完全,隨叫齊升將鋪蓋搬進,車上行李叫車夫管了,自己同齊升住在廟內。到得三更時分,聽得外面腳步響,黼清輕輕起身,從窗隙中暗窺,星光之下見有四五人,像兵卒模樣。黼清諒是游勇的,忙推醒齊升,齊升早已知覺,向黼清耳邊說道:「吾已準備了。」只聽得外面低聲說道:「一頭好行貨,在這裡了!」說畢,只聽得拔刀響,高聲叫道:「快下車來見爺爺!」隨聽得撲地一聲叫道:「老爺,饒命!客人不在這裡。」那人喝問道:「在那裡?」聽到此,齊升銅棍早已飛來,打倒那人,隨後四人一湧上前,齊升將銅棍倒拖,退了幾步,趁勢回身一掃,掃倒三人,一人跳開,拔步就走。齊升趕出廟門,覷得親切,一棍擲去,正中這人,望前便倒。齊升趕上去,再是一腳,眼見得是不活了。回進廟門,看那掃倒兩人,尚在掙扎,齊升一人一棍,就也是結果了。黼清出來,和齊升收拾上車,兩個車夫早已逃走。欲知黼清如何回鄉,再看下文分解。

 

第五回     占魁科金榜題名 慶生辰華堂開宴

  話說黼清正要上車,不見了車夫,齊升尋了一會,那裡有影聲兒,倒弄得沒有法子。黼清想丁一想,對齊升說道:「你能趕車麼?」齊升道:「小的是會趕的,倒是主人這車,沒有人趕,怎樣是好呢?」黼清道:「車夫懼怕逃走,想必是不回來了。這車可由吾們打發。你將你的牲口解下來,套在吾的車上,這就是雙套車子。你的行李並在吾車上,和我趕車,豈不又快又妥麼?」齊升聽說不錯,便照法將車駕好,那空車就拋在古廟裡。和黼清上了車,加鞭緊行,趕了五十餘里,到得打尖地方,黼清下車進店,見店門口幾個人躺臥在地,穿的衣裳都還齊整。黼清問店家道:「這些人為什麼躺在這裡?」店家道:「是逃難來的,昨兒來這裡打尖,過了一夜,為沒有洋煙過癮今兒出門走不多遠,便回轉身,倒臥在這裡。想必是大煙癮發作了,走不動身。」黼清道:「為什麼不進店來,就躺在簷底下呢?」店家道:「他們打尖的錢還沒有算清,怎麼好進來?」黼清聽說是難民,動了不忍之心,便對齊升說:「你拿一兩銀子去,給他們過了癮,自會走得去。」店家聽了,接口道:「那裡去過癮?便是十兩銀子也沒處去吃。」黼清道:「這裡怕沒有煙館麼?」店家笑道:「前會子到處都有,這時候游勇鬧事,官府怕這種地方窩留小人,出了告示,一概禁止了。」

  黼清歎口氣道:「太平時世,吃煙的以為快樂。到了這個田地,真是啞子吃黃連,說不出的苦。」隨叫齊升每人給一兩銀子,到藥鋪買些戒煙丸吃了,各自散去。

  當晚無話,次早上車。趕路趕了兩日,到清江相近,已是重陽節邊。黼清出門的時節,老太爺本吩咐回來過節,因此到了清江並不耽擱,當時僱船到上海,由上海到紹興,見了老太爺,將沿途的事說了一遍。那時南北兩榜都已揭曉,黼清未中,林夢花倒中第廿四名舉人。黼清坦然自得,毫不介懷。倒是老太爺有些掃興,這是大人望後輩比自己更切,人情大都如此。

  閒話休題,且說林夢花中了舉人,林太太和忠甫等十分歡喜,其時又值林太太六十壽辰,賀喜的人往來不絕。康老太爺同了兒子,也赴林家道喜。那日清早,父子兩人換了衣帽,步行進城,繞道禹穴山下,山前原有節孝牌坊,年深月久,漸就傾圯,康老太爺見了歎道:「這牌坊建的時節,吾年不過八歲。現已五十年,至今想了,猶覺生氣凜然。」黼清聽說,忙垂手問道:「這節孝坊是那家的?」康老太爺道:「說來話也甚長。」

  一面說,一面走到涼亭裡坐下,說道:「這烈女就是東村何明經的胞姊,那時土匪作亂,這裡鄉紳人家,都被搶掠,明經父子也被執辱,險些兒遭害。有一匪目見了烈女貌美,硬要逼他,烈女心生一計,假意哀求賊目放了他父親兄弟,跟丁一同去。

  賊目聽了大喜,將他全家釋放,他便毅然不顧,跟了出門。到得溪邊,假裝足痛,賊目便背了他渡河過去。渡到中流,水勢正急,烈女便把兩手抱住賊頸,死命的扼他咽喉,賊目站不住,跌入水中,同時畢命。那時烈女年甫十五,後來明經脫了難,代他老姊請旌,建造這坊,聞此事已載入縣誌了。」說畢,一同走出涼亭。行不多路,驀地裡見前山草地蹲有一物,見了他們,趕下山來,向前直撲。康老太爺嚇得腳骨軟了,像拘攣了一般,要走走不開,倒是黼清年紀雖輕,頗有膽力,見了這獸,忙到草地下取了一塊十餘斤的大石,覷得親切,用力擲去,正中那物的面上,登時倒地,動了幾動,就不活了。黼清料他己死,趕忙扶起父親,仔細一看,方知是只狗熊,週身黑毛蒙茸,兩掌大如蒲扇,頭大於牛,凶狠似虎,雖是已死,猶帶餘威。

  不一時,行路的傳說開來,鄉村中人都趕來看了,個個稱奇道異。看官知道這狗熊利害,黼清一塊石,如何會打死呢?原來黼清乎日和齊升講究拳棒,雖未專心習練,已經膂力不凡,這只狗熊來勢又猛,不提防黼清,這塊石劈面過去,恰好撞一對兒,那塊石就像千百斤重了,任是猛獸,那裡當得起?所以一打就死。當下看的人越聚越多,黼清也就不管,隨了父親一同到林家來賀喜。到了那邊,只見賓客盈門,車馬填路。進了林府,道過喜,忠甫也在座中應酬,康老太爺見了,敘過寒喧,把方才遇狗熊的事說了一遍,大家聽了,詫異,忠甫道:「這是令郎孝思感格,並非專恃勇力者可比。」趙光裕聽了說道:「令郎勇力究屬過人,何不學些武藝?」康老太爺道:「他在家中,也曾學過兩年,特不肯專心習練。」光裕道:「聽說府上有位教師,他的武藝究竟如何?」忠甫道:「這位齊教師跟了逢吉兄二十餘年,最是得力的。他的武藝不是吾獎飾他,只怕當今海內,未有敵手呢。」康老太爺忙說道:「忠甫兄過獎了。」

  忠甫道:「齊教師今日若同進城來,這狗熊還可活捉了來。」光裕聽說,笑道:「這還了得?恐未必然。」康老太爺接口道:「齊升的勇力,卻是天生成的。從前吾在山東地界經過,忽來悍盜三四十人搶劫車輛,齊升見了,也不攔阻,只將騾車十數輛,用粗麻繩一串聯住。盜黨不解何意,便連車和物,各人趕了就走。齊升等他趕得得勢的時候,飛步上去,將最後的一兩車一腳踏住車輪,那車就一概不動了。盜黨正待下車要鬥,齊升又將車一拉,那前面的車都跟了倒退了幾步。盜黨嚇得各自捨命奔逃,齊升趕上去,連殺了七命,餘盜散走。齊升將車趕回,一物也不曾失去。後來跟吾出門,盜黨聞他的名,都不敢來了。」趙侍郎聽了,說道:「真是天生神勇,可惜吾沒見過。現在幾歲了?」康老太爺道:「年紀己五十歲,氣力倒還是那樣強呢。」忠甫歎道:「這樣的本領,可惜沒有用武之地,便埋沒了一世英雄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他年紀雖大,志氣還像少年,常說要投效軍營,做番大事業,才不枉做一個男子漢呢。」大家聽了,稱贊不已,又閒談了一會,已是下午時候。王忠甫想為老姊祝壽,便留住康老太爺、趙侍郎和一班平日知己的朋友。

  到得晚上,重開筵宴,大家依齒入座,猜拳行令,擊鼓飛花。

  康老太爺年紀最長,興致最豪。趙侍郎也是貪杯中物的,兩人對酌,互相爭勝,吃到三更時分,還是叫添酒來。忠甫見兩人都有醉意,看看壺中還剩半壺酒,康老太爺只顧自斟自酌,趙侍郎也要斟一杯吃,起身說道:「你已玉山快倒了,這些兒賞了別的吃罷!」說畢,來接那酒壺;康老太爺那裡肯放手,弄得倒像孩子們爭食吃,奪來奪去,滿座客人都笑起來。忠甫笑道:「你兩位不要爭,吾再行個酒令。」兩個聽說,放下酒壺問道:「什麼令?請教。」忠甫道:「今日是吃的壽酒,壽高的自應多飲一杯,吾行一令,只要你兩位老年人說出來那位壽長,這酒就請那位吃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今日座中吾的年紀本是最長,你們怕不知道麼?」忠甫道:「不是這樣講,只要隨口說來,越大越好。」趙侍郎道:「如何說法?」忠甫道:「須要將古人比方成一韻語,意思也要有趣味。」康老太爺想了一想,先說道:「彭祖享年七百歲,吾見彭祖梳了角。」趙侍郎笑了一笑,接口說道:「成搏一覺三千年,吾見成搏三反側。」說畢,向忠甫道:「這酒該當吾吃了。」康老太爺不等說完,接口說道:「開闢天地是盤古,盤古見吾稱老伯。」康老太爺一面說,一面捋須,大家聽了都笑不可仰。忠甫道:「老同年,你太誇大了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你原說越大越好,論理大家該敬吾一杯。」

  說畢,就拿酒壺來斟了一杯。趙侍郎忙起身說道:「你再等一等,聽吾說一句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諒你也說不過吾了。」趙侍郎道:「盤古令尊娶令堂,吾在堂前作賀客。」康老太爺聽了道:「也沒有見得比吾再大。」趙侍郎道:「他見了吾也該稱吾一聲太老伯。」康老太爺道:「沒有什麼太老也不過叫聲老伯。」趙侍郎道:「就和你一樣,這酒該與我對吃。」康老太爺笑了一笑,指侍郎說道:「你作賀客終記得,當年是吾坐首席。」大家都笑問道:「你坐首席,吃的什麼酒?」忠甫道:「想必是太羹元酒丁。」大家又笑起來,獨有趙侍郎凝神默想,還要爭勝,忠甫道:「今日是家姊六十生辰,二位說的雖屬遊戲,卻也是善頌善禱,小弟於二位前各敬一大杯,別位也就少敬了。」說罷,起身斟酒,康老太爺本已醉了,半日笑笑談談,不拘禮節,忽被忠甫說些套話,又是恭恭敬敬的給他斟酒,倒有些拘束起來,忙說道:「小弟貪杯,已過量了。」趙侍郎道:「不如大家同飲一小盅罷!」忠甫看壺中只有兩碗酒,便起身向各人分斟了吃了。用飯已是四更多天,席散後,大家又談了一會,索性等到天明,方才告別。

  卻說黼清到林家賀喜,夢花見了,慕他才名,要與他交好,十分優待。黼清也見夢花舉止溫文,言論敏捷,因和他談些學問時務,亦頗議論風生,娓娓動聽。只是細味了,終覺意見多歧,沒有根據,便知他是襲取而來,非有真實工夫的。又見他少年登科,志滿意得,是個熟路上人,談了兩會,不甚投機,無奈夢花有心攀附,禮意慇懃。那日康老太爺告別了,帶了黼清要回去,夢花堅留不放,要黼清盤桓幾天,挽留再四。康老太爺難乎為情,只得叫黼清住下,獨自一人回,出城去了。黼清住在林家,就在夢花館中下榻。夢花中了舉人,連日拜老師,分硃卷,會同年,這些忙碌,自然不能少的。黼清見他沒有閒空,獨在書房無事,隨手將案上書翻閱,翻出一篇夢花做的新學論來,文氣倒還疏古,只是推崇西人,薄視中學,意見太偏。

  黼清看了,大不合意,仍舊將他夾在書中。過了兩日,告辭回家。轉瞬歲晚,新科舉人都要進京復試。夢花也擇日起身,黼清治了酒筵,為夢花餞行。酒後取出書信兩函,交給夢花。夢花看時,一封是汪笑春謝函,一封上寫內附奏稿一本,是交給周志魚給諫的。夢花收了,問道:「這是什麼奏稿?」黼清道:「這是小弟管見,托周給諫代奏的。」夢花道:「奏的何事?」黼清道:「小弟竊見,近日風氣浮靡,當官者習於怠惰,粉飾太平,慨然抱祀人之尤,故於這疏內,剴切言之,共分十二條,一曰改科舉,二曰修學校,三曰久職任,四曰立宗譜,五曰設議院,六曰汰冗員,七曰裁兵額,八曰開屯墾,九曰嚴煙禁,十曰別服色,十一曰禁漢人入旗,十二曰禁幼童出洋。通共三萬言,此所謂庖人不治庖,屍祝越俎而代之矣。」夢花道:「這是吾兄以天下為己任,迥非紙上空談,望兄早日得志,大展經猷,吾輩交遊亦有光寵。」因問道:「議院一條,正合鄙見。小弟也有此論,此乃泰西良法,中國要求富強,一切都須仿行西法,吾兄以為然否?」黼清笑道:「今日談西法者極多,幾乎學問中自成一家。然而小弟愚見:西學皆出於中學,今人之推崇西學與鄙薄西學者,都由分中與西而二之。其人於西學不明,於中學亦未精也。」夢花道:「西人製造新奇,都創中國所未有。吾兄說皆出於中學,有何證據?」黼清道:「即如製造千變萬化,不外格致一途,格致固中國聖人之學。至於立國,泰西以富強為本,然其好處仍自中國學來的。」夢花道:「當今之世,只聞中國行西法,不聞泰西行中學。吾兄何所見而云然?敢請指教。」黼清道:「即如議院,人家都說是西法,其實即古時鄉校之遺用。人由公舉,亦是古法,而且國中重學校,幾乎無地無學,無人不學,亦古者大學小學之意。即此三大端,皆中國先王之美政,泰西仿而行之,中國忽而忘之。及西人行之有效,又說是西人立法好,不知西法即是中法,西人用我之長,以收實效,我乃襲彼之跡,以警虛名,豈不可笑?吾嘗聽西人說,中國人聰明遠過泰西,惜其做事不實,用力不專,大約坐在這病上。」夢花從沒聽過這種議論,當下聽了,只得點頭稱是。

  坐了一會,起身告辭。回到家中,過了兩日,便收拾了行李,約了幾個同伴,帶了兩個家人,動身進京。欲知後事,再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六回     談時務布衣上書 貪賄賂文人無行

  話說夢花到得京城,就寓在年伯周志魚家中。這周志魚雖與林府有年誼,卻未與夢花相識,然其為人慷慨好客。前次黼清到京,一見之後,極相契合,堅請黼清到其家中,被汪笑春再三留住,因與黼清預訂,後次到京,定要住居他家。此次夢花進京,先去拜他,志魚見係黼清世交,便也留他住下。夢花暗想;我和他敘年誼,他見了倒也平常,後說和黼清有世誼,他便十分的要好,這週年伯為人真是比眾不同,怪不得人皆叫他鐵肚腸御史,即此一端,便可想見他的古怪了。

  當下夢花住下。過了一天,取出黼清的信札並那奏疏來,遞交志魚。志魚見了,極口稱贊,對夢花道:「現在國家正要節省縻費,這汰冗員、裁兵額兩條,咱們衙門早經會議過來。

  那清旗籍,除漢軍兩條,從未有人說過,這項糜費甚大,最是無謂。黼清即請以旗兵開屯,真所謂一舉兩得。至於漢軍,本是漢人投旗的,目今生息愈繁,耗用愈大,清理期檔、裁撤漢軍這兩項果能實心辦理,每年節省口糧倒也不少。洋煙貽害中國已數十年,一時也禁絕不來,黼清請加重煙稅,嚴定煙律,亦是急則治標的意思,其所擬律令,如讀書人吃煙,發覺後斥革科名,做官的吃煙,加倍問罪,平民吃煙,罰作苦工,俟戒淨煙隱發放,再犯加等治罪,其已經有癮者,限三個月戒淨,限滿未戒,照前律治罪,輕重允當,足見慮周藻密。」夢花道:「這事辦理頗不容易。」志魚道:「他疏內說是責成保甲局兼管,倒也省便。且家長鄉鄰有意容隱也有罪名,這件事若能奏准,照此辦理,必有成效的。」夢花道:「疏內那件別服色一條,說到婦女纏足的事,未免其細已甚。」志魚道:「這事雖小,關係卻也不小。好在他立言得體,不過說是男子已改旗裝,婦女猶仍惡習,上戾尊王之心,下背從夫之義。此等說法,倒也無傷大雅。」夢花隨問道:「這屯田一條,固屬良法,然要旗兵去做,此輩平日舒服慣的,那裡肯去呢?」志魚道:「這亦不難,現在各處都有曠土,就各省的旗兵辦各省的屯務,無運載之勞,無跋涉之苦,豈有不願的?總而言之,這本奏疏,件件是當今急務,過幾日吾便替他封奏。足下通信時,煩為轉致便了。」

  夢花答應。談了一會,夢花僱了車出門拜客。傍晚回寓,家人劉榮稟說:「汪大老爺來答拜過了,先說要拜會,後小的回他拜客未回,汪老爺留得名片和信在這裡。」說罷呈上。夢花拆開一看,原來笑春有個令妹,年甫十八,美而賢,尚在待聘。

  笑春慕黼清才學,要和他結親,特求夢花作伐。夢花看過,信因考期在即,暫時擱起。到了會試過後,笑春又來拜會,將這事申說了一番。夢花隨寫了一封信,連汪府八字,專差寄去。

  康老太爺因路遠,迎娶不便,尚在遲疑,後來夢花復信說:「汪府肯送親到南邊。」康老太爺方才應允。

  這且按下不題,再說夢花會試榜發,居然聯捷了進士。復試過後接連殿試朝考,夢花的時文雖好,楷法卻不甚佳,所以這兩場都考不起。引見後,欽點即用知縣,掣簽在甘肅,是極遠的省份,回得家來,打些人情,趕緊領憑赴省。那甘肅藩司孫傳煦和夢花的父親是會榜同年,從前同在翰林院當差,極相投契。當下見了夢花年歲甚輕,儀表不俗,心中便十分喜歡,時常叫他進衙門來談論。夢花本是輕俊伶俐極會揣摩的人,見藩司如此賞識他,他就格外留心地方公事,見了藩司,賣弄本事,高談闊論,他不管說得到做不到的,裝出一腔要做好官的樣子。孫藩司愈加稱贊,早想給他一個美差使,恰好遇著禮縣知縣丁艱缺出,藩司當日掛牌就著林琪署事。札子下委後,夢花異常得意,便到各衙門謝委,一面寫家信,叫兩個家了回南接家眷,並請趙子新同來,一面準備上任的事。一時同寅的曉得他是藩司的年姪,到省幾個月便得了缺,有的說道:「是年紀太輕,怎好便做父母官?」有的說:「是年紀雖輕,很會辦事,倒也難得。」看官,你道說他好的,是真好麼?這是和他往來,得他吹虛過的。說他壞話,也非潔清白好,真是見識,不過是趕他不上,因而妒忌他的。這都是宦途習氣,千古一轍,無論正途、捐班,到那地步,自然失了本來面目。吾到記得一件古事,來說給與眾位先生聽:某省有四個候補人員,這四人姓名吾也不必提了,一日,正在聚賭,興高采烈的時候,忽聽人說:撫台夫人仙逝了。四人連忙起身,要去慰唁。辦禮物的商量禮物,穿衣帽的告借衣帽,手忙腳亂的時候,又聽說是撫台的太夫人故了。這四人就說:「不要緊,咱們過兩天去罷。」停了一會,有人報來:是撫台自己身故,前言多是訛傳的。四人倒嘻嘻笑笑,依舊賭博,弔唁的事,就也絕不提起,拋撇在九霄雲外了。

  看官,你道是什麼意思?起初聽的是夫人,這是撫檯面上,奉承到好看,就博得上司喜歡,四人所以急忙要去。後聽得是太夫人,這是撫台要丁艱去任了,所以就不打緊。然恐起服後仍到此地,尚有後日的情面。至他自己身故,這是到底沒想頭了,所以這個念頭就像冰炭消烊的一般,已注念在後任官的身上了。古語道:「炎涼世態,頃刻便換。」只此一端,已可概見。

  閒話慢表,卻說夢花到任,初時想做個好官,博些名聲,無奈胸中只有時文數百篇,毫無實際,到了後來,利心愈濃,見了黃的白的,這方寸上把握不定,就將好名的心拋開,專在銀錢上做工夫。兼有子新管了帳房,和他在外面張羅,夢花投其所好,十分信任。一日,和子新兩個商量調補的事,正在說那個好缺,那個苦缺,那個缺到手須費多少費用,說長論短,興致極高,外面門上拿進手本一個,說道:「是本地紳士要拜會大老爺,有公事面商。」夢花看那手本,寫的是:「治愚弟胡本杜頓首拜。」子新道:「這人姓名很熟。」想了一想,道:「是了,這人是本縣廩貢生,做過西和縣學教諭,現捐得候選同知在家,專喜包攬詞訟,結交官場,此來必有原故。且請他進來。」

  隨叫門上引進花廳。夢花見了,看他年紀有六十光景,圓眼虯髯,形容醜陋。

  夢花心知他不是好人,寒喧了幾句,遂問道:「老兄此來,有何見教?」本杜道:「有一事懇求。」隨自靴頁中取出稟函一封,遞呈夢花。夢花折開,見有銀票一張,計規銀五百兩,就將信收藏不看,也不問這事情由,對本杜道:「領教。」胡本杜起身致謝,隨即辭別。夢花送出花廳,回身到僉押房內將信取出,細看情由。原來本地有一富戶周姓,分產不勻,親友不能調處,將要涉訟。周大送銀五百兩,求夢花偏袒。信中所說,無非要他賞收這銀,及一切感恩圖報的套話。夢花看完,將銀票收藏,拿了信到帳房和子新商酌。子新笑道:「此事容易。」就向夢花耳邊說道:「只須如此,如此。」過了兩天,周大的弟果然呈上狀子來,說的是其兄欺凌弱弟,吞沒家產,求伸冤等語。夢花就叫差役伺候升堂,傳喚兄弟二人上來。其弟將呈子上話申說一遍,其兄只是不語。夢花問了幾句,隨喝週二道:「看你哥哥人極忠厚,他是個家長,家政應是他管,你告他,就是少凌長了。」週二道:「生員豈敢凌哥?哥只是哥,哥欺侮我太甚。」

  夢花喝道:「你錯了還不自知,還要在這裡糾纏上文?你是個生員,應知道做文章要審題目,你題旨先已審錯了,還要一遍一遍敷衍不清,有何意味?」

  週二聽了,目瞪口呆,一句也說不出。夢花將呈子擲還,申傷了幾句,重複勸解了幾句,隨即退堂。其弟回到家中,暗想道:「今日這事有些蹊蹺,那廝烏官並未問個明白,便將我屈罵一頓,後勸戒我的話,又說是此事總可商量,看來那烏官莫非是要錢的麼?我哥哥想必是使用銀錢了。」想了一會,跑出門來,正撞見韓老五。那韓老五是個走狗,專喜出入有錢人家,管些閒事,吃些白飯,平時和週二官交好,要使錢的時候,周大官不肯應酬,週二官必私下借給他,以故二官有事,韓老五必代為打算。

  那時二官出門,滿腔心事,神色匆匆,望前只管走,韓老五叫了他兩聲,始經看見。韓老五正要問起官事,二官忙接了到煙館,開燈躺下,將那事細說了一遍。韓老五正在發癮,只管吃煙,一連吃了十數隻,精神方能振作,便說道:「我正要來和你說知,吾今早在衙門前吃茶,打探得這個縣官是要錢的。

  老大已經托胡老頭兒進去,送銀五百兩。這官司要贏,須多費錢了。」週二官道:「我也要送他銀子,沒人進內說話,你可有門路麼?」韓五想了一想,道:「吾聽說林知縣有個妻舅趙子新,他的話極見信驗。外面要通賄賂,都由他一條門路,不如去找尋他。」二官道:「你可認識他麼?」韓五道:「我卻不認識,我好去托人找他便是了。」

  二官大喜,韓五再吃了兩錢煙,天色晚了,二官代給了煙賬,起身各別。欲知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七回     翻前案錢可通神 授圖畫語多諷世

  卻說趙子新聞得周大送銀,起了貪心,也想騙他幾個錢,便托了一個朋友去向周大說:「這場官私,我為你從中出力的,須另外酬勞,方保平安。」,周大本是一毛不拔的,這事上下費用不下千金,好似剜了一塊心頭肉,如何再肯應允,當下聽了,便出言回絕。子新錢不到手,胸中懷恨,怎奈事已過畢,沒法可想,正在房中納悶,忽見一個人在窗外張張望望,子新見是門差,問道:「找誰?」那人四顧無人,便一溜煙進來,向子新耳邊輕輕說道:「章柳三找你,到萬芳樓去。」子新會意,便更了衣,出得衙門,不多路已到萬芳樓煙館。走上樓來,四處一找,見柳三已在開燈吃煙。

  原來柳三從前也是府衙門中錢穀師爺,其人專喜包攬詞訟,顛倒黑白。上憲訪得劣跡,札飭府縣,驅逐回籍。後又潛地回來,住在縣衙相近,時常和子新往來,極稱莫逆。當下兩人見了,柳三起身讓坐,子新坐了,寒暄了幾句,隨即躺下。柳三也對面橫了,燒了兩口煙,請他吃了。子新知道有事央求他,便故意說些閒話。柳三也識得子新脾氣,只管吃煙,並不將正事提起。停了好一會,子新假意要走,柳三一把拉住,笑說道:「咱們坐一會,吃了煙同去逛窯子。」子新坐下,柳三道:「貴衙門公事真忙。」子新道:「這幾天還好。」柳三道:「令親官聲甚好。」子新誤聽了官運,暗想周家的事他又知道了?便附耳向柳三說道:「前日周大送來規銀五百兩,胡本社做的中,舍親礙於情面,因此暫時留下,其實周大這人不知好歹的。」柳三道:「周家兄弟小弟都認識,周大賦性吝嗇,不如他兄弟喜歡朋友,慷慨好施。令親這事外人頗有異議呢,」子新道:「吾兄何不早來說?小弟倒可為力。」柳三道:「昨日周老二來談起此事,要弟央求老兄,為之設法。弟聞令親已經完案,故不與吾兄煩瀆。」子新道:「不妨,這事全在吾手。週二兄果有此意,小弟當代效勞。」柳三道:「當真麼?」子新道:「豈有謊言的?」柳三道:「胡本社面上恐交代不過。」子新搖手道:「實對兄說,胡本社和舍親本無交情,也不過為了銀子面上。」柳三道:「週二兄不是不肯出銀子的?目今令親已將這案發落,這事恐難挽回。」子新道:「吾且問你,周老二究竟肯出多少銀子?」柳三把兩手一映,說道:「事倘成了,終肯加倍奉送。」子新笑道:「吾的謝儀呢?」柳三道:「也在其內。」子新搖首,不允。柳三道:「俗語說,是羊毛出在羊身上。老兄經手了,盡可於這個上做文章,何必多此曲折?」子新道:「這個難於報命。」柳三想了一想,說道:「老兄果有妙計,這事終可相商。」子新道:「說定了,好辦。」柳三道:「今日天色已晚,明日吾找了週二兄同來,老兄於午飯後到這裡,當面談妥。」子新答應,兩人起身各別。

  到了明日,子新仍到萬芳樓,見章柳三已同了一人,靜悄悄的等候。子新走上前來,兩人見了,忙迎上去,請安相見。

  子新和柳三坐在榻上,周老二端了一隻板凳,在旁邊陪坐,屏氣凝神的,聽子新和柳三閒談了一會,又聽柳三說道:「這事吾昨晚與週二哥說過,週二哥深為感激,說是閣下既肯鼎力轉圓,除正項千金外,情願以毛詩三百為閣下壽;」說罷,就向夾袋裡摸出銀票一張,上開憑支紋銀三百兩,送給子新,說道:「你先收了,餘俟完給,後由小弟送上。」子新見了,眉開眼笑的,倒說了些謙讓話頭。三個人談了一會,子新柳三又吃了一會煙,周老二完了煙賬,起身各別。臨走,柳三問子新幾時回音?子新道:「小弟回去,看光景自有道理。你可代週二兄補做一張呈子進來,只說親族不能調處,還求公斷,其餘也不用多說。」周老二聽說,謝了又謝,跟了柳三自去。

  卻說子新回到衙門,當晚也不與夢花提起,獨自一人,左思右想,一夜不曾睡著。到了次早,主意想定,叫人請夢花到自己房中。打發下人走開了,輕輕對夢花說道:「周家的事,不妥當呢。」夢花忙問為什麼,子新道:「昨日吾在路上遇見相識朋友,告訴吾周老二為了這事心中不服,想要上省控告。胡本杜的信函,不知怎樣,也被他發覺了。」夢花失驚道:「如何是好?」子新道:「吾已托人向週二緩頰,他說只要將此事秉公判斷,他就罷休。吾想不犯著將這前程拋在五百兩銀子上,所以挽人出來,約他三日內回音。目今撫憲專劾貪員,這案告發起來,恐怕不了,宜及早設法。」夢花膽子本小,聽了這話,驚呆子半晌,說道:「幸虧胡本杜那日送銀子來,並未說明,尚可推托。否則,幾如枯窘題,沒下手處了。」兩人正在商酌,忽見門上差役遞上呈子來。夢花接到手一看,正是周老二的呈紙,上寫道:「前奉憲諭,飭親族調停,乃家兄恃強不服,為此敬求公祖大人明鑒,感荷不盡。」夢花看了一會,說道:「吾並沒教他親友調處。」子新道:「他既這樣說來,便可這樣辦法。」說罷,起身向夢花耳邊說了幾句,夢花點頭稱是。即刻出差,傳周氏弟兄到案。夢花申飭老大道:「前日本縣教你回家請親族調停,你如何不依?」老大呆了半晌,供稱:「文生既遵公斷,並未請親族調停,也沒有不依之理。」夢花喝道:「胡說!既稱遵斷,何以不請親族調處?」說罷,便將老二呈子擲下來給他看。周大看了供稱:「這是胞弟捏造的。」夢花道:「你們都有不是,然而兄弟是一本之親,這家貲自當平分的。前日吾與你兄弟說的是教為弟的道理,你豈可欺侮他?你今回去,好好料理,若再不依,定行提究。」周大再想申說,忽見夢花擲下一封信,說道:「你回家可將這個拆閱。」說罷退堂。周大拾了信,回來折開一看,就是胡本杜原信一封,背後硃筆批語道:「奉縣執法如山,居心似水,乃有本邑紳士胡本杜私投信函,並有銀票一張,當時交來,並未說明,亦不候復,匆匆即走,以致本縣誤收。似此妄為,本應嚴究,姑念該紳係世家子弟,不予深究。所有銀票一張,罰充公項,俾資善舉。自後該紳等,務宜自愛,切勿再乾罪戾。」周大看了,憤氣填胸,一徑趕到胡本杜家,那曉本杜探了消息,早已躲避開了。老大又羞又惱,無奈迫於官命,只得把家產分了。

  看官,你道夢花這五百銀子,名為充公,仍舊飽了私囊。周老二的一千三百兩都被趙子新得了,夢花不知,反說他有才幹,後來遇有案件,都和他斟酌,因此聲名狼籍。不到一年,即有人參奏,奉旨交甘肅學政查辦,幸虧藩司與學政交好,多方營救,以查無實據回奏,始得保全了這個正途功名。

  卻說甘肅回民雜處,一向相安無事。那年不知為了何事,與地方官積怨,忽然起意謀叛,聚了黨羽數萬,占住險要,與官軍接仗,連奪了幾縣城池。夢花聽得這個消息,吃驚不小,趕忙寫了家信,專差寄來,要家中設法救他。另信一封寄交康黼清收閱。

  卻說黼清白與汪府結姻後,適笑春放了浙江糧道,就於那時迎娶過門。一日,黼清到笑春處暢談時務,傍晚回家接夢花信,拆開一看,說是回匪謀叛,勢甚猖獗,琪欲暫避凶鋒,別圖良策,請閣下和舅父代決行止。如兄誼切,同袍前來援救,尤為禱切等語。黼清看畢,便有祖逖渡江,終軍請纓的志氣。

  便到王府來,見忠甫正在養病,忽聽了這消息,心中一急,舊病又發了,那裡行動得來?便對黼清道:「吾已老病,不能出門。足下胸羅甲兵,必有妙算。這事可回去和尊翁商量,如能前往立功,不但夢花之幸,亦一方之福也。」黼清回家,就要稟辭父親,收拾起程。康老太爺道:「你小小年紀,焉能殺賊?就是要去,路程遙遠,遠水也不能救近火,去也無益的。」黼清道:「就是救不及夢花,也要設法恢復掃蕩賊氛,兒此去不是為夢花一人,平日讀書,原想替國家出些力,今日正是出力的時候,終要放兒去的。」康老太爺想道:「他的志向本來如此,所以平日專喜講兵法,不愛做時文,或者此去能成功,也未可知。想了一會,答黼清道:「你要去,我也不定要阻當你。只是有數千里路,那個同你去?」黼清道:「只要齊升同去。他從前本從過軍的,吾已問過,他是願去的。」康老太爺答應。

  黼清甚是喜悅,就收拾了行李,即日登程。外面聽得康黼清從軍,有幾個武舉人,都要來隨他去。一個姓蔣名知方,浙江台州人,平日講究槍炮準頭,百發百中。

  一個姓江名濤,紹興諸暨人,年六十四,精神如少壯時,善使單刀,生徒數十人,隨同來投效。黼清應允了,購洋槍四十桿,及一切的軍械馬匹,準備停當,同時起行。汪笑春撥了二十個親兵,沿途保送。趙光裕也送了些糧物川資。黼清領謝了。一路上或船或馬,日夜趕行。到陝西省份,又有一班人投效。黼清挑選了二十餘人,正在要起身,忽外面報導:有一位不僧不道的人,背一口寶劍,手執一卷圖畫,也像要投效軍營的,聲言要見康公子。黼清聽說便道:「請他進來。」黼清見那人蒼髯古貌,逸致翩翩,知道是個異人,便請他上坐,執禮甚恭。獻茶既畢,黼清問道:「先生高姓大名?貴籍何處?先求賜教。」那人答道:「僕姓朱名喟,世居潼關,平生好談劍術,遍遊各處名山,昨日路由此地,聞公子駕臨,特來一見。」黼清道:「小子無知,不揣愚昧,思糾合同志,前去甘肅禦敵。山川阻隔,未審回逆虛實,先生有何高見?」那人道:「公子現擬駐札何方?抑竟赴前敵?」黼清道:「先到禮縣,知同林琪守禦。」那人道:「昨聞賊兵圍困禮縣,公子如何進城?不如先差一人,乘隙進去通個信,約同城中官兵,裡外夾攻,殺退賊兵,進了城再圖良計,公子以為何如?」黼清稱善,便接口道:「先生肯同去否?」那人道:「公子帳下多才,此去定可成功。僕已年逾七十,不堪任使,現將往衡山訪尋同志,講求煉丹之術。」

  黼清道:「先生妙術,如小子愚陋,可以賜教否?」那人道:「公子前程遠大,無暇。及異日功名顯達,當再相見。」就將手中所執圖畫送與康黼清,說道:「這兩卷畫,上卷是公子今日的功名,下卷是公子後日的事業,可細細參看。」黼清受了,隨即拜謝。那人起身告辭,黼清送出,見他行步如飛,頃刻便已不見了。黼清歎異。回進來,看那送的圖畫,上卷是一幅《平回圖》,下卷是畫的三張人物。黼清看了《平回圖》,再看那下回三張畫,先翻開第一張,畫上畫的是一個書生模樣,手執了一本書,面色黧黑,衣服卻極文雅,跪在地上,向上面坐的人前討取頂子。有四句題詞寫道:「口誦斯文,面帶黑氣。簡煉揣摩,乞丐曷異。」黼清看了,隨取出第二張,畫的是一處地方,黑沉沉不見天日,一群人橫七豎八,臥在其中,四面黑氣迷漫。還有幾個要逃出來的,不識路徑。有幾個尚在走進去。上面題的是:

  「一呼一吸,精神耗敗。終日昏昏,形同鬼魅。」再看第三張,畫的是一個美人,下面一雙雞腳,似要撲倒模樣。題的四句是:

  「天生美質,矯揉造作。厥名女妖,人身雞足。」

  後面總題四句:

  「國祚靈長,民風清泰。除卻三害,萬方永賴。」

  黼清看畢,便將圖畫收藏了。即日起程,趕赴甘肅來。欲知黼清平回的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八回     建奇功英雄特達 興疑獄貞婦含冤

  再說林夢花,自發了家信後,探得回氛日漸逼近,慌得手足無措。趙子新早自逃回了,夢花本也要走,恰好接著家中回信,知康黼清同了別處官兵,不日要到,便放大了膽,督率城中官員,竭力守禦。然心中著慌,毫無佈置。可巧別縣官兵連日打了勝仗,城中人心稍覺安靜了。

  一日,夢花正在巡城,忽見小隊賊兵從山僻小路蜂擁而來,夢花忙叫閉城。賊兵已到城下,攻打了三日,回兵愈聚愈多,將禮縣城圍得鐵桶相似。夢花點城中兵,不上一千,外面又沒見援兵,想要棄城逃走,又無出路,正在沒奈何,驀地見回兵背後,自亂山背後炮聲隆隆,料是救兵到來,連忙傳令開城殺出。回兵也聽得炮聲震天,遠遠地見塵土大起,不知來了多少救兵,望後便退。城中趁勢殺出,回兵自相踐踏,死者無數。

  夢花追殺到二十餘里,並沒見有一個援兵接應,正在惶惑,忽左山背後轉出一面大旗,旗上一個大「康」字。夢花大喜。

  原來黼清到時,回兵正在禮縣城下,那裡進得城來?倘便接仗,未曾約會城中,又恐少不敵眾,故扮了商人,潛至山背後,分頭埋伏,只許放炮,不許殺出,又將帶的騾馬四十匹,拖了樹枝在樹林中往來馳驟,嚇退回兵。黼清等進得禮城,夢花見他兵馬不滿一百,聲勢倒像有數萬,且驚且喜。黼清問夢花道:「城中兵共有多少?」夢花道:「不上一千,奈何?」黼清道:「回兵多少?」夢花道:「號稱五萬,實則三萬餘人。」

  黼清道:「師克在和不在眾,此種多烏合之徒,不要畏懼。只是今番用計嚇退了他,到明日探聽明白,定是要來的。」夢花道:「似此如何?」黼清道:「明日賊來,必不防備,吾可設計破他。」夢花道:「何以見得?」黼清道:「他今退兵不遠,吾軍人數豈有不知道的?明日再來,以為孤城唾手可得,必有輕進之意。你不要膽怯,只須督率城中兵丁,堅守四門,看我破敵便了。」

  夢花依計,傳令軍士緊守城門。

  到了明早,回匪頭領果統了大兵來取城。黼清聽報,命江濤徒弟四十人,扛抬大炮十數尊,去前面山中埋伏,只聽城中號炮響,便一齊放炮,以助聲威。又吩咐齊升和禮城守備餘克莊,各帶一百步兵,去大路上,樹林中左右埋伏,只等賊過,一齊殺出追趕。三人領計去了。城內兵只有六百多名,黼清同蔣知方帶兵四百,開城等候。夢花領城兵分守四門。

  不一會,探馬飛報,回兵自東路殺來,離城只五里了。黼清等轉出東門,排開一字陣,蔣知方攜炮一尊,向吊橋遠遠放下。千看萬看,將炮門對吊橋量了,一絲不差,靜悄悄等在背後。停了一會,回兵排山倒海而來,到得吊橋相近,望見城門大開,已是排陣相待,回兵便在橋邊扎住陣腳。黼清傳令:不許妄動一步。回兵先放了一排槍過來,城兵死傷八九人,一個不動。停了一會,又放一排槍過來,城兵依舊不動。回兵又連放兩排槍彈過來,一個什長退了兩步,想要躲開,知方趕上一刀。餘兵見了,都屹若長城,一步不動。

  回匪頭領探了一會,曉得城中無備,虛張聲勢,便放了膽,乘著大轎,首先衝過來。剛到吊橋上,只聽得震天塌地的一聲炮響,連轎和人都翻下水來。回兵捨命的去救,知方連放十餘炮,城兵一齊吶喊衝過去,回兵大亂,回身望山右小路逃命。

  忽聽背後炮聲不絕,恐有伏兵,忙轉身尋大路逃走。走了一刻,兩旁伏兵齊出,後面追兵已到,回兵前後無路,降者不計其數。

  黼清乘勝迫殺四十餘里,正遇大隊官兵來救援,當下見了。黼清道:「逆首已死,賊膽必落,不如乘勝,分統各軍,收復失地。」遂不許停留,分路巢殺。不到半月,所失城池十餘縣盡行恢復了。

  陝甘總督湯和接了捷報,忙傳禮縣知縣林琪進省叩問方略。

  林琪只得將康濟時的大功細敘了,湯總督又傳康濟時進見,以實禮接待。談了一會,大加賞識,即日專折奏保。京城各官曉得平回首功是康黼清,大家連章保舉。朝廷早見過他的奏疏,已經傳旨嘉獎,此次議敘平回功第一,引見後特旨補授甘肅西寧知府,並賞給「克勇巴圖魯」名號。蔣知方以次亦均授了武職。齊升得了千總,改名齊嵩。禮縣知縣林琪議敘以同知在任侯升,並加四品銜。

  黼清平日於吏治本也講究,到任後孜孜求治,有利必興,有弊必革,西寧地方民風本極強悍,歷任官員每每不善調處,功名參革。黼清因地制宜,即以軍法部勒百姓,百姓服其威望,令出惟行,到了一年,政清訟理。黼清在衙門無事,漸覺冷靜,恰好康老太爺派了家人護送汪氏夫人到西寧來,黼清見了,問了老太爺安,談了些家鄉事情,十分歡喜。

  當下無話,過了幾時,黼清下鄉勘地回來,剛進城門,忽路旁一人搶步上來,攔住轎槓,口呼伸冤。黼清看是一個老人,便喚差役接他狀子。差役遞上來,黼清翻開看時,上面寫的是陳國宗為媳婦謀害親夫事。黼清看了,暗想:這裡百姓近來風俗大好,連那爭鬥事都不常有,那裡敢鬧出這種案件來?心裡想著,口裡便喚差役,將老人帶回衙門看管。一面帶了仵作,至屍場臨驗。到了那處,進門來,見那媳婦尚在啼哭,應差人等已經排設公案。黼清入座,叫差役抬出屍身,仔細檢驗。那婦人跟了出來,跪在屍旁。黼清一面驗屍,一面看那婦人,舉止大方,形容哀毀,全不見半點輕狂之態。停了一會,只聽仵作喝報:「驗得屍身週身無傷,只有陽物咬去半段,傷痛殞命。」

  黼清聽說詫異,便離了公座,親自檢看。見陽物上尚有齒痕兩個,委係咬傷致命。驗得無誤,便叫帶那婦人回衙。到了衙門,黼清立刻升坐大堂,兩班差役伺候。先傳老兒陳國宗上來,問了幾句,便叫提那婦入上來。審問一言方了,兩個差人便下堂來前拖後擁的,趕那婦人。黼清見了,連忙喝住,不許亂拉亂扯,只許慢慢的引他上來。差役不敢動手,只得慢慢兒讓那婦人上來,跪在階沿上。黼清問道:「你今年幾歲?娘家姓什麼?怎樣的謀死丈夫?」那婦人聽了,一言不發,只是啼哭。黼清也不動怒,低聲和氣的說道:「你可從實供來,本府好超豁你。」

  那婦人哭了一會,方供說道:「小婦人周氏,今年三十二歲,丈夫前日回家,到了半夜……」說了一句,四下裡望子一望,便低了頭,不說了。黼清見此情景,已知有別的原故,便屏退了許多閒人,只留幾個公差,叫那婦人跪近前來,問道:「你只往下說,不妨。」周氏羞羞澀澀的,仍舊不說。黼清道:「你丈夫出門幾時了?」周氏供稱十九年了,黼清道:「一向在那裡做買賣?」周氏供稱在江蘇。黼清道:「回家過幾次?」周氏答稱:「那年出門了,今年初次回來。」黼清又問道:「怎樣回來就死呢?」周氏不答。黼清道:「你丈夫回來有病沒有?」

  周氏供稱沒有。黼清道:「沒有病,那裡就會死?難道他自家尋死不成?」周氏聽了,又嗚嗚咽咽的啼哭起來。黼清正在躊躇,忽見門上差役拿了一個札子,走到面前稟稱:「督院委人下來,說有緊要事情,請大老爺即日進省。」黼清聽說,不敢停留,便叫退堂,後看札內;所有一行要案,俱交西寧縣知縣代理。黼清暗想:「此次到省未卜,何時回來?這案人命交關,茫無頭緒,倘這婦人是冤屈的,監禁到等我回來,拖累多日,心中不安。」想了一會,便寫了一封信,將一干人犯和那狀子,交公人一並發下西寧縣來。一面收拾起程。欲知黼清晉省後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九回     汪夫人片言折獄 湯總督密折薦賢

  話說那西寧縣知縣沙士理,江西德化縣人,是個刑部司員出身,當下接了黼清的信,信內說:這案情恐有委曲,可細細審問,勿用刑等語。沙知縣得了此信,將狀子看了一遍,就坐在花廳上,叫傳那老兒陳國宗上來,問道:「你的兒子,名字叫做什麼?向在那裡做生意?」那老兒供稱:「兒子陳友奎,在江蘇做皮貨生意。這月初三,好好回來,到得半夜裡,小人在睡夢中,忽聽得媳婦大哭起來,連忙披衣出來,看是兒子沒氣了。細細一看,方瞧出兒子的下部都是血漬,那陽物也斷了半截。盤問媳婦,只管哭,不肯說,顯見得是他害謀死的了。」說罷就哭。沙知縣叫他退下,再提那媳婦上來,問道:「你丈夫好好回來,如何會死?這一定是你謀死的。究竟那個指使你?你可快快招來,免得用於刑吃苦。」周氏供說道:「丈夫是自家死的,小婦人那裡敢謀死?」沙知縣笑道:「你不謀死,怎麼他的陽物會咬斷呢?」周氏聽了,漲紅了臉,一言不發。沙知縣又說道:「這事經康大老爺驗過,你終賴不脫身了,還是老實說來,或者是別人叫你謀死,本縣也好設法超豁你。」周氏供稱道:「也沒別的謀死他,小婦人不能亂供。」那沙知縣本是急性人,從來審事不肯延宕的,犯事的到了堂,不肯招認,他就要用刑。這案為了黼清叫他勿就用刑,那日聽了口供,沒有頭緒,只好吩咐差人將兩人管押。退下堂來,心中納悶,尋思道:「這婦人臉上一點凶相也沒有,如何會下此毒手?」想了一會,道:「他不謀死,如何致命?」在這件東西上,一面想一面看這狀子,忽又猛省道:「他的丈夫娶了他才一年,便出門十四年之久,難保無不端的事,明日再不用刑,他如何肯招?」

  想定主意,到了明日,便叫提周氏上來,跪在階沿上。問了兩句,動了肝火,便喝叫鞭背。差役答應,立刻按住那婦人,剝去衣服,鞭了一百背脊。那周氏雖是小家碧玉,卻是生得嬌嫩的,那裡禁得起,便叫;「大老爺,開恩呢!小婦人願招。」

  沙知縣叫停了刑,喝道:「快招!」周氏道:「丈夫是小婦人謀死的。」沙知縣問道:「怎樣謀死,明白供來。」周氏道:「是小婦人咬死的。」沙知縣又問道:「你既害了丈夫,必有姦情,姦夫是那個?」周氏聽了,哭訴道:「大老爺明見,小婦人從不出門,那裡有姦夫?」沙知縣喝道:「你謀死了丈夫,還說沒有姦夫?」便回顧兩邊差役說道:「這淫賤東西,不打那裡肯招?快拿夾棍來。」周氏聽說,急得不停的碰頭,哭道:「大老爺恩典,讓小婦人尋死罷!」沙知縣拍案道:「胡說!你不招,也不能放你白死的。」便叫快拿夾棍來夾起來。旁邊差役也勸道:「你快快招認罷。」周氏便供道:「小婦人家中自從丈夫出門,並沒有閒人,出進只有表弟羅卓庵來過兩次。」沙知縣道:「這是你的情人了?」周氏道:「他是好好讀書的。」說了這句,便又哭起來。沙知縣本是吃大煙的,這日動了肝火,發了煙癮,更加焦躁,便也不去問他,一面退堂,一麵製簽提那羅卓庵到案。

  話說羅卓庵,是個西寧縣童生,年甫二十歲,相貌倒也美秀。早歲便喪父母,也未娶有妻小,平日在家中教書餬口,為人極守規矩,和那婦人是個姑表姊弟。那日沙土理刑逼周氏指出姦夫,周氏本沒有認識什麼男子,為一時熬刑不過,胡亂想著這表弟來過兩次,就將他來搪塞。不料沙知縣性急糊塗,並不問明根由,便飭差去提。那日卓庵正在講書,忽地裡來了四個公人,騙他出得大門,便一把扭住,將鐵鏈套了,前推後擁的,到得衙門,嚇得羅卓庵那一句話兒都說不出來了。一會聽得裡面傳呼「提上來」,卓庵禍來天外,不知就裡,上得堂來,看是周氏表姊,逢頭跣足,跪在階前,正要問時,只聽那堂上喝道:「跪下!」卓庵立即跪下。那沙知縣喝道:「你是羅卓庵麼?」卓庵答道:「是。」沙知縣指了周氏,對卓庵道:「你認得他麼?」卓庵供稱認得,是表姊。沙知縣道:「你既認得他,他說和你有奸,因而謀死本夫,你知道沒有?」卓庵聽了,嚇得面如土色,忙說道:「那裡有這種事?是那個說來?」沙知縣道:「你還想耍賴麼?」卓庵便回頭對周氏哭道:「我和你往日無冤,今日無仇,為什麼誣陷我?」周氏聽了,也哭道:「這事死後方知,我也沒奈何了。」沙知縣聽說大怒,喝道:「無恥的東西,不打那裡肯招?」便叫差役重打八百板子。卓庵也是文弱書生,那裡禁得起?打了一百板便也屈招了。沙知縣叫他兩個畫了供狀,便也不等黼清回來,解到府署來,送進內監收禁。

  這且按下不表,再說康知府晉省,見了總督方知回匪首逆逃匿山中,聚得黨羽數千,復圖謀叛,四出摽掠。湯總督探聽這個信息,怕他勢燄復煽,連夜檄調康知府晉省,面商機宜。

  黼清稟說:「首逆不除,終貽後患,急宜調兵剿滅。」就在省垣條陳方略,並請身當前敵。總督聽了大是歡喜,即日派調撫營精兵四營,交康知府統帶前去。黼清領命復稟道:「舊時剿回,蔣知方等一千人同往搜捕。」湯總督也就准了。黼清忽然想到這會子晉省,匆促尚有幾件要公未曾了結,必須交代清楚,方可起身。那時想了,到得明日,上轅稟辭,回到西寧,將幾件要事交割清楚。忽又想到那周氏一案,雖經西寧縣審明定擬,申詳前來,終怕這婦人冤枉,必須自己過堂方才放心。又想這剿匪差使也是要緊,不能耽擱。左思右想,不禁心中納悶起來,便獨自一個,坐在簽押房內靜想。忽見裡面的丫頭跑進來說道:「夫人說的,老爺明日要動身,今夜裡備有酒筵,特為老爺餞行。現已端准齊備,請老爺公事完結,便進來。」黼清聽說,便起身走進內堂,見燈燭輝煌,杯盤錯列。汪夫人已在堂前等候,見了黼清,起身迎接。黼清笑道:「你也這樣客套,沾染得官場習氣了?」一面笑,一面便入座。汪夫人也對面坐下,命丫頭慇懃勸酒。黼清吃了兩杯,說道:「吾今日心緒不凝,不能多飲,便算心領了罷。」汪夫人笑道:「莫非為那回子的事麼?吾記得前會子你救夢花的時候和你餞行,你醉了,仗了劍,讀那漢高祖的大風歌,慷慨激昂,何等氣概!後來到得禮縣,在城中和夢花飲酒,那時節孤城危急,四下裡都是回兵,你談笑自若,只顧飲酒。這會子做了官,當了統兵大員,尚未見一個敵人,倒先擔憂得寢食不安,難道入了仕途,有了保身家全祿位的念頭,這膽子就會小了不成?」黼清聽丁,倒笑起來,說道:「吾不是為這些事,倒為那周氏一案,其中情節可疑,怕有冤屈。」汪夫人道:「這案聽說已經西寧縣審明了,實係是謀死的,為何你還不放心呢?」黼清道:「據形跡看來,是謀死無疑。然吾留心看這兩個人,不像有姦情。就是我前會子審這婦人,見他羞羞澀澀,欲語不語,像有說不出來的話,吾就疑心有別的情節。臨走叫沙知縣細心研鞫,勿就用刑。這會子沙士理來說,並沒用刑,他兩人已自招了。吾聽了終久放心不下,想要自己過堂,又為這個差使沒有功夫。想來想去,所以沒有心緒。」汪夫人道:「你既疑心,可將這情節稟明上憲,等你回來再審。」黼清道:「雖這樣說,只是無真憑實據,可代他剖白,況這案已經定獄,不能耽擱。湯大人派了我這差使,凡一應要案都交別人代理,我回來又無日期,恐等不到呢。」汪夫人道:「審案大是難事,你這樣說,吾倒想起一件故事來。」

  黼清忙問:「什麼故事?」汪夫人道:「從前我父親在刑部山東司當差,見過一件案子,說來真是奇聞。那時節,我不過十四五歲,聽了詫異,故還記得。這案出在山東,不知那一府,有個婦人嫁過門,丈夫便出門經商,二十年才回來,回得家來,當晚便死,也是這個上咬傷了。」黼清聽了,便問道:「後來怎樣?」汪夫人道:「後來屍親告到官裡,也是說他謀死的,那婦人不像怎個,打死也不招。承審官正在沒法,倒是有一個老刑名聽了這情節,疑他冤枉,便想出一個法子,叫穩婆試驗出來。」黼清道:「試驗出什麼?」汪夫人笑道:「那婦人陰中生有一物,不知什麼,叫做守真,是這物咬傷的。」黼清聽了,呆了半晌,說道:「莫非這婦人也生了這東西不成?」汪夫人道:「這是寡二少雙,天下罕有的事,然吾又聽說,這樣病多是思婦離開丈夫多年,積思成鬱,那鬱血結成功的。你既放心不下,何不將這法子試驗試驗?」黼清道:「怎樣試法,你可還記得麼?」汪夫人起身,到黼清跟前輕輕說了。黼清到笑起來,停了一會,黼清說道:「怪道那會子我審他的時候,羞羞澀澀,終說不出來。你想這種事,他是個婦人家,到得堂上,對於眾人,如何說出來?吾明日想照這法子試驗他,今夜先叫他進來,請你做個幫審委員,代我問個明白。他見了你是太太們,不好說的話,也說了。你問明了,明日吾再叫人試驗。」

  汪夫人道:「今夜且慢慢兒審他,你先叫個人將他兩個搬了進來,鎖在一處,再暗地去看他兩個動靜。這無意的察看,倒比當面問他,來得親切。如果冤枉,明早便可叫穩婆試驗,也不容再審了。」黼清聽說,便傳喚差役騰出一間空屋,將周氏和羅卓庵搬進來,鎖在一屋裡。到了夜深人靜,喚一個親信僕人,名叫楊德,到那屋子外面暗黑裡躲了,窺他兩個動靜。

  那楊德領命去,躲在屋簷下聽了半日,只聽得那男的說道:「我好好在家,你的事與我何干?為何要連累我?」又聽那婦人答道:「表弟你給我想一想,沒有人硬要打出個人來,我家中又無別人來往的,只為熬刑不過,沒奈何,想出你來。這是前世的冤孽,你冤枉,我豈不是冤枉的?」又聽那男的說道:「這是名節攸關,別說我,就是你,既是冤枉的,為何在堂上不說明白,屈了自己,還要連累我呢?」又聽那婦人說道:

  「這事連我也不懂,除非包龍圖轉世,難得明白。」又聽那男的說道:「你的話我真不懂,天下冤枉的事,豈有說不明的?」

  那婦人只是歎氣,並不回答。那男的也就無話了。楊德聽了,便回進來,將這些話述了一遍。黼清聽了,便對汪夫人道:

  「吾疑得不錯,這事一定冤枉的了。」便一面吩咐楊德,叫穩婆明日一早來,一面預備鐵鉤豬肉等物。楊德聽了,不懂什麼用度,便一一辦了。

  到得明早,提周氏上來,告訴他要試驗。那周氏聽了,初尚不肯,後經夫人勸他性命要緊,名節也要緊,不是姑娘們,害羞什麼?那周氏始應允了。便吩咐兩個老僕婦,仝穩婆引到一間空房,拿這豬肉套上鐵鉤,就像男子的陽物一樣。穩婆見了,倒笑起來,便關得門,用那件東西,和周氏照交媾的法子試驗進去。剛剛送入,趁勢拔出,只覺得生牢一般,那裡拔得起?穩婆用力一抽,只見連鉤帶出一物來,和小蝦蟆一樣,蠕蠕然,尚是咬住那鉤子頭兒。嚇得穩婆只叫得奇怪不住。那兩個僕婦都說道:「活了這些兒年紀,從來也沒見過。」便對那周氏道:「這事造化你了,這是太太的恩典,你勿忘了。」說罷,便進來告訴黼清,黼清吩咐:「這鉤出來的物是真憑據,千萬勿許丟開。」一面升坐大堂,將這乾人釋放,這老死兒陳國宗本該有誣告的罪名,為這案情太奇,不是有心誣陷,也一並釋放,一面申詳上憲。那時西寧縣百姓知道了,都稱頌康知府神明,就代他起個綽號,叫做「賽龍圖」。湯總督初見黼清時,以為是個將才,後見他居心仁厚,審斷精明,地方百姓都愛戴他,方知黼清的吏治也極講究,更加器重。那時委了黼清剿回差使,便專修了一個折子,密保他,折內考語說是,將兵則多多益善,治民則井井有條,學跨仲舒,才媲鄧禹等語。奏後奉旨,俟剿回事竣,交吏部帶領引見。黼清聽得這信,更加感激。

  欲知後事,且聽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回     擒雙酋馬賊立功 除三害蠻夷率服

  話說陝甘總督保了黼清,黼清聽了自然更加感激,奮勉圖報知己了。如今不說別的,且說黼清率領大兵,離了西寧府城向西南,一路迤邐而來。沿路百姓知道康知府帶兵,都扶老攜幼來看,有的焚香膜拜,有的載酒遠迎。黼清號令嚴明,秋毫無犯,營官兵了都恪守規矩。黼清渡過黃河,將近貴德地界,但見萬山叢疊,人煙稀少。黼清便傳令佔據險要,札住大營,一面派了蔣知方帶領三百步兵,往山中捕搜餘匪,一面知會貴德廳地方官,調兵會捕。

  卻說回匪頭領噶格哩嗎,探聽官兵來捕,便先期聚集羽黨搶劫糧食,埋伏山中。知方會齊營兵入山,搜捕了兩日,不見蹤影。一日,又帶了三百弓箭手,扮作獵戶模樣,或十餘人一班,或二十餘人一班,分往各山打獵。有一個營哨追逐一個野豬到內山,遇見一個人,知是回匪細作,設計賺了出來。解到大營裡,來見康統領黼清。問了幾回,那細作不敢隱瞞,只得說道:「噶格哩嗎因糧食不足,躲在後山,不敢出來。前日探聽得西寧縣餉銀到來,已從後山出去,約會在黃河邊搶劫。」

  黼清聽說,就叫齊嵩帶子一千人,先去黃河邊接應軍餉,一面就派知方從後山搜捕巢穴。

  齊嵩領命,便星夜動身。走了兩日,到黃河邊,恰好接著解糧官,就保護軍餉,一路回來。噶格哩嗎正要搶劫,打聽有大兵接應,知已準備,不敢動手,便也回到山中來。剛剛上山,山腰裡見有木石堆塞去路,噶格哩嗎防有伏兵,忙叫退下山來,只聽得一聲號炮,箭如雨發,卻不見一個兵。噶格哩嗎冒箭下山,已折了許多人馬。原來知方搜捕著剿穴,不見一人,正要下山,忽探子報得噶格哩嗎回山,知方自度只有三百餘人,不能抵敵,便伏在山旁,等回匪到得半山,放箭過來。噶格哩嗎不知有多少伏兵,便丟了後山,奔到前山,又接著黼清巡哨兵,打了一仗。當下噶格哩嗎率領人馬二萬餘人,便在前山要路上札住營塞。

  卻說噶格哩嗎才略本極平常,見康統領到來,早想歸降,無奈他有個母親喀氏,足智多謀,極善用兵,當下占住要隘,就這山勢築成土壘,堅守不出。雖不敢來打劫,大營官軍也沒奈何。一日晚上,黼清在營中秉燭看書,忽聽後營馬槽內有人聲,又聽得高喊道:「不要放走!」正要出帳問時,見有七八個兵押了一個人到帳前來。黼清看那人生得短小精悍,形如猴兒,即時升帳問那人:「你來做什麼?是否替回子做奸細?」那人答道:「小人向日販馬為生,如今流落江湖,聞得大人營中有匹名馬叫做玉驄,特來盜馬,那裡肯替回子做奸細?」黼清便問道:「你在營門混闖進來,還是從牆上下來的?」那人供說:「小人能飛簷走壁,是從黃牆上進來的。」黼清道:「你姓名叫什麼?」那人道:「小人姓苟,沒有名字,江湖上都叫小人做苟大官。」黼清想了一想,說道:「吾不殺你,你肯在這裡當差麼?」那人躊躇了一會,說道:「大人恩典,既饒了小人,小人情願效勞。」黼清聽說,便叫解了綁,留在差房聽侯差遣。

  齊嵩聽了,忙上來稟稱道:「這是外人,來做奸細,也未可知,大人須仔細些。」黼清笑道:「你放心,不妨,吾有用處。」齊嵩只好退下。到了明日,黼清便設席請苟大官上座,親自斟酒,一杯送上去,笑道:「今日滿飲這杯酒,這件大功都在你身上。

  乾了回來,重重謝你。」苟大官忙起身接了這杯酒,也不謙讓,一喝盡了。黼清再叫營兵牽那匹玉驄馬來,換上鞍轡,對他說道:「你要這馬,我就賞給你。只是今日你先去取那回嬤喀氏的頭來,我就將這馬賞你騎去。」苟大官見那匹馬高大無異尋常,只是氣勢軒昂,不可逼視,尤妙在渾身上下無根雜毛,遠望好像一匹白練,果真一匹名馬。苟大官看了這馬,心下大喜,便道:「小人今夜便去,明日報命。」黼清道:「帶多少人去?」

  苟大官道:「帶了人不便,只是我一人去。」黼清聽說,笑拍大官的肩說道:「壯士,吾能識你,你快去了回來,吾在營門外等你。」大官領命去了。

  齊嵩等不免冷笑說道:「這去還望他回來麼?」黼清也不理會。

  卻說苟大官辭了黼清,渾身穿著一色黑衣,背了一口寶刀,離子大營,逕奔回匪大營來。那時節正當十一月三十日,北風淒骨,四下同雲,黑黯黯滿布山坳。到得那邊,已是黃昏時候,苟大官先到回營左近山上嘹望一過,沿山土壘約莫有一丈餘高,營外刀鬥森嚴,旌旗招揚。苟大官挨到三更時分,躲在土壘邊,聳身一躍,躍在牆上,向裡一望,見兩個巡夜的剛剛走過。苟大官沿牆跟過去,到得空閒地方,一溜煙下來,一個一刀,將兩個巡夜兵殺死。忙即躍過裡牆,向下一望,見裡面營帳內燈光燎亮,帳外寂無一人。就再聳身下得牆來,已是四更時分,聽得外面打鼓,苟大官偷到帳前,只見一個年老婦人在燈下看書,旁邊站著一人,知是噶格哩嗎母子。苟大官仍不出聲,仍是一溜煙跑了進來,站在那婦人跟前。那喀氏抬頭一看,見了苟大官,猛吃了一驚,只問得:「你作什麼?」噶格哩嗎待要喊人,驚呆得也不出聲,只見得地下一道光,那苟大官一把寶刀,插入地中足有一尺深,便道:「聲張起來,立時殺卻!」喀氏兩個嚇得跪在地上,低聲軟求。苟大官只不做聲,忙將大繩解下,將他兩個縛在一處,背在背上,說道:「跟我出去,出一聲,立刻擲死。」苟大官背了兩人,仍舊從牆上出來,出得營外,並沒有一人知覺。比及天明到大營,康統領已率齊嵩等排隊迎接,合營的兵歡聲雷動,個個詫異道奇。到得巳正,黼清傳令,便將兩人梟首。

  卻說回營內,到天明不見了主帥,正在慌忙擾亂,忽探聽得大營外懸有兩個人頭號令,方才明白。那時即有回營偽將托脫阿,忙將噶格哩嗎的子女兩人綁縛了,到大營前乞降。康統領想元惡已經授首,餘黨自宜解散,就也准了。擇日班師,帶了苟大官回省,從優保舉。不料到得省城,苟大官忽來辭行,黼清笑道:「你這大功尚未保舉,如何便去?難道吾怠慢你了?」

  苟大官道:「蒙大人如此抬舉,豈有不知恩的?只是小人散慢慣的,做了官倒要拘束起來,是以不願做官。」黼清道:「你既不願做官,就在吾營中當個差使也好。」苟大官道:「小人在營中也要守營中規矩,還是去的好。」黼清道:「你去做什麼?」

  苟大官道:「也沒有去處,不過仍舊在江湖上,胡亂糊這口過去,倒好自在些。」黼清初尚堅留,見他執意不肯,不好勉強,只得賞了他些衣服、銀兩,並給他保了守備職銜。苟大官收拾行李,並那匹馬,拜謝而去。黼清歎息不已。齊嵩笑道:「人說賊骨頭,這苟大官的骨頭想來自生成的。不要做官,倒愛做賊呢!」黼清道:「這也是天地間的奇士,你不要小覷他。他的本領咱們倒不及呢。」

  閒話慢題,且說黼清回到省中,見了湯總督,湯總督自然十分嘉獎,一面專折奏聞,一面飭康黼清進京引見。引見後奉旨甘肅西寧府知府。康濟時著開缺以四品京堂侯補,不到一月,甘肅藩司孫傳煦出缺,朝命簡放了康濟時。到任後,回部聽了更加懾伏,從此邊疆無事,百姓安居樂業。總督湯公因病懇請開缺,專折密薦康濟時。自代不到一年,黼清又升授了陝西巡撫。到任後,想到朱喟所送的畫圖明教我做這三年事,現在當了封疆重任,當為國家興利除弊,當下想定主見,就做了一個折子,疏請將前奏十二條恩准施行,又謂洋煙雖禁,不絕其源,終留其害,因復疏請朝廷特派重臣與英主會議,永禁鴉片,不許來華。並出告示,嚴禁中國婦女纏足。告示一道錄後太子太保克勇巴圖魯陝西巡撫部院康:

  嚴禁婦女纏足,剴切曉諭事照。得天地生人,自能運動。父母遺體,不敢毀傷,未有以天地生人為不足而加以矯揉,以父母遺體為不佳而妄為戕賊。如世俗之所謂纏足者也,溯自陶唐,迄於秦漢,遺風雖渺,此俗未行。吳宮西子,僅傳步躁之廊;齊國潘妃,始創生蓮之步。降及唐宋,踵事增華。馴至元明,日新月盛,遂使纏足者吞聲飲泣。及時之花樣頻翻,比巧爭妍,隔巷之新妝並門。當於沿途所見,深知苦況難堪。最可憐者,小家碧玉,汲水則躑躅河頭;最可恨者,富室明珠,下車即彷徨道左。長者肩扶,少者背負,莫不面容憔悴,行步遲回,傷心慘目,有如是耶!悖理違天,至斯極矣!嗚呼!噫嘻!

  道非蜀郡,空悲行路之難,世無長房,安得縮地之術?本部院忝膺疆寄,下察民情,何忍旁觀,不為援手?纏足之說,約有不可解者三,亟宜改者二,其在生成殘廢,若宋孟縶之不良於行,報復仇仇,若齊鮑莊之不能自衛,猶可說也,猶可原也。

  凡爾小民自作之孽,在己何疾,與人何仇?則不可解者,此其一。又如青樓妓館猶曰獻媚以取憐世族大家,乃亦效顰而不愧,截筋斷骨咸以為美觀,伐體傷身自以為得計,則不可解者,此其二也。若縶足以敬強暴,未聞以零丁弱質,用此羈糜刖足以討奸回,何竟以清白良民同斯慘酷,將謂保全節操維繫之?使無外心,而濮上之淫風愈熾,將謂整飭,綱常束縛之,使甘雌伏而閨中之悍婦仍多,則不可解者,此其三。況乎男子久服旗裝,婦女猶仍故態,非情也。老者勢難追咎,幼者若再效尤,非法也。凡此弊端二則,亟宜更張,外擬約法八條,以敬玩愒,藉以養中和之氣,塞乘戾之門,洗數百年莫白之冤,造億萬百姓無疆之福。世間有極誣罔之事,敬告諸司天下無不慈愛之親,咸聆此諭,除通飭閹屬府廳州縣,一體出示曉諭外,為此示,仰闔屬官紳商民人等,一體知悉,凜遵無違,切切!特示。

  計開章程八條:

  一自本年某月起,著各府州縣查明戶口若干,趕造冊籍,填明女口年幾歲,不准聽其浮開。限半年錄報,其有生死者,亦隨時報地方官,加減另造副冊,存於原轄地方備查。

  一女自十歲以內,無論足之已躔,均著即嚴禁不准纏足,如違查出,家長杖四十,願贖者,納銀百兩充公。

  一女自十歲以上,筋骨已老,難於復原,不復苛責,其有自願放足者,聽。

  一娼妓之家,如有逼迫纏足、敲撲等事,一經察出,照以上例加一,鄰居知情不報者,減一等議罰。

  一旗裝女用木屐。我朝禮制,自宜遵守,倘有木屐,以為不便者,著准其如不纏足者,一例著鞋,以示體恤。

  一無論仕宦紳士之家,均照以上例辦理。蓋此等人家尤鄉黨,所觀聽更宜恪守此例,以為斯民倡,勿得霸持,致乾咎戾。

  以上七條,皆為體恤民情起見,須知纏足者有損無益,有苦無甘,各宜激發天良,成斯美政。識字者隨時講解,使婦女聞之,勿慕虛名,而受實禍,尤為功德無量。

  這張告示一經貼出,人人見了歡喜稱贊。正是:

  宣德抒情,法良意美。同享太平,萬民稱快。

  那時通商的各國,也都懾服康巡撫威名,都有來投效的。

  黼清正要推廣西法,遂留下有幾個有才幹洋人,聽侯委用。欲知端的,且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一回     奮武衛大搜師旅 作威福強奪人妻

  話說那時康黼清見中國武備廢弛,想要仿照西法教習營兵,因又專奏請;「目今各國通商,天下大勢,有如戰國。文教固宜修明,武備亦宜講究。目下武科既所習非所用,而行伍廢弛,日甚一日,因請將舊時營兵,變通刪汰,仿泰西兵制,練兵二十萬,分駐各省防海要口,庶一旦有事,有備無患。」並又請簡派知兵大員,專司練兵之任。奏後,朝廷即加了康濟時兵部尚書銜,派充練兵大臣,各省陸路統將,均歸節制。所擬練兵章程十六條,著各督撫妥籌辦理,仍著康濟時按時巡閱等。黼清奉命後,就在陝西本省招募訓練,刪汰的刪汰,添補的添補,一年過後,再往別省巡閱。先由甘肅到四川、雲貴,見所練兵都還合式,於是由廣西至廣東。

  卻說廣東,地方富饒,其時文武官員都尚奢侈,制軍章名瀚剛愎糊塗,任用小人,那時雖有練兵之命,仍舊奉行故事。

  某營總兵邢芮方貴重用事,倚勢作威,尤為荒謬。把總蔡多壽和芮方交好,其妻曹氏姿色極美。一日,蔡多壽生日,芮方往蔡家拜壽。多壽備了酒筵,請邢芮方和同營的一班朋友吃酒。

  到得晚上,芮方勾起賭興來,就邀了幾個賭友,在蔡家搖攤。

  多壽應酬了一會,因日間多吃了幾杯酒,醉眼朦朧,支不住困倦,搖了幾攤,輸了幾兩銀子,便抽身到東廂煙榻上打盹。

  卻說多壽妻曹氏素稱能乾。家中內外的事都由他照管,來往客人不甚迴避。這日出出進進,應酬了一天。芮方見了已動垂涎之意,當時正在賭博,瞥眼見曹氏倚在屏門邊站立,身穿湖色熟羅月華鑲滾的夾襖,罩上一件直隸紗元色夾背心,底下元色湖皺百簡裙,裙底金蓮不滿三寸,穿著一雙平金繡花藍緞網鞋兒。日間也吃了幾杯酒,越顯得臉比海棠爭豔,眼如秋水還清。芮方本是風流浪子,當下見了曹氏這般模樣,便不住的拿眼瞟看,又恐當著眾人不雅相,便左不安右不妥,忽起忽坐,或時挖耳,或時搔頭,或時倒茶吃,或時剔燭煤,忙得輸贏都不在心,只圖回頭偷看。曹氏卻不在意,見大家賭得高興,仍舊站著不走。芮方認了他有意勾搭,便趁個空兒出來,假意找尋多壽,走到屏門邊,向裡叫了兩聲,卻兩眼瞧著曹氏。曹氏見了,只得接應道:「不在裡邊。」芮方道:「吾不信。」便再走進去,假意張望。忽聽得多壽在廂房嘔吐,口喊要茶吃。芮方聽了,便趁勢趕到廂房說道:「你倒掉下我們躲在這裡。」多壽忙起身說道:「失陪了,恕罪,恕罪!」那時已有三更時分,芮方意不在賭,便告謝回去。大家賭罷,談了一回,也就散了。

  當下芮方回到家中,想曹氏生得這般俊俏,而且十分有情,自家這樣想,認了別人也這樣想,便時時刻刻掛在心頭,連寢食都也忘了。過了兩日,忽然計上心來,便將這事告訴夫人來氏,和他商量,假托夫人生日,請曹氏過來吃壽酒。來氏本來畏怕丈夫,但求博得他心中喜歡,當下聽了,如何不依?芮方便寫了一個請帖,忙叫跟人送到蔡家。多壽見了,便對曹氏說道:「夫人生日,你也須去走一遭。」曹氏答應。到了那日清早,多壽叫人打轎送曹氏先去,自己卻慢慢的騎了馬隨後再來。曹氏到了那邊,先和來氏夫人行過禮,然後請芮方出來拜賀。芮方見了,歡喜滿懷,兩隻眼只顧不轉睛的瞧著,口內說道,「難得夫人光降。」曹氏行過禮後,來太太領了他到後樓上坐下。芮方料得多壽也要來,吩咐門上:今日夫人生日,男客到門,一概當駕。吩咐停當,跟上樓來,見來氏太太正和曹氏密談,並無一個閒人。芮方就也坐下閒話一回,便即對來氏問道:「酒席齊備了沒有?」來氏答道:「已備下了。」遂接口道:「蔡大嫂請坐,我到廚下去瞧一瞧就來。」說罷,下樓去了。

  曹氏初尚不疑,後見來太太下樓,芮方仍舊安坐不去,四下一望,又無別人,又不好自下樓來,心下惶惑,好生不安。只見芮方笑問:「多壽今兒在家沒有?」曹氏怔怔的,答道:「在家。」

  芮方又指曹氏佩的玉連環說道:「你這玉和我身上佩的倒像一般兒。」說畢,就將衫兒撩開,露出一塊白玉,挨近身來,說道:「你瞧瞧,這玉配得上麼?你說配得上時,我就給你配個對兒。」曹氏聽他有心調戲,怒從心起,又不便衝撞他,急得兩頰通紅,只是低頭不語。芮方見他不語,只得坐下,笑說道:「吾和多壽交好有年,近來見他景況甚是艱難,吾已和制軍說情,日內怕有好差使給他,他還要出門呢。」曹氏聽他說起正經,也便就翻過臉來,說道:「多謝大人栽培。」芮方又說道:「只是一樣,多壽在外邊揮霍太過。吾聞得他看上一個妓女,他說有錢時便要娶進來。吾勸他這是棄舊憐新,斷乎試不得的。」一面說,一面又起身走近來。曹氏將手摔開,故意回頭佯驚道:「仔細著夫人來了!」芮方笑道:「誰是夫人?你是吾的夫人。」說著,便亂叫道:「好夫人,親夫人!」曹氏見纏繞不過,便心生一計,笑說道:「你果有心,吾今晚便不回去。

  這時節下面客人正多,看出來倒反不妥。」芮方聽了有理,已聽得樓下叫請用酒。曹氏便趁勢走下樓來,便對來氏推托腹痛,就要回去。來氏堅留不放,說道:「難得大嫂到來,須過一夜回去,你腹痛吾有藥給你吃。」說罷,就叫了人取那立止腹痛散來,將開水調和,送給曹氏。曹氏吃了一口,說已好了些,不要吃了,遂對來氏說:「家中尚有事,不回去多壽要埋怨我。」

  說罷,又要告辭,來氏又道:「吾聽得大人說,明日還要邀多壽來賭。吾已叫大人給他說,是吾留下你的,你遲天回去就也不妨了。」曹氏只是不應。來太太又說:「你怕生就跟著我。」

  曹氏違拗不過,又想跟著太太終不妨的,就也勉強應允。來氏趁空兒,便對芮方說道:「不要性急,造次了,反要鬧出事來。

  讓我慢慢的引誘他。」芮方道:「吾料他是肯從的,只是怕的多壽。吾已設下一策,明日邀他來賭,就好說了。」兩眼四下望了一望,便向來氏耳邊細說了幾句。來氏聽了不錯,又叮囑他:「不要性急,強逼他,他倒要走的,吾就不好留住了。」當下夫婦兩個商議妥當,各是走開。到了明日,便邀幾個常賭的朋友,都是武營中官員,聽得芮方的使喚,不一刻,便多到齊。

  芮方便和他們說了如何設局弄賭,大家聽了,都是趨奉他的,又好趁風打劫,如何不依?芮方叫人又去邀多壽。

  卻說蔡多壽,那日自曹氏去後,自己也慢慢的到邢宅。到得門口門上傳報雲一概當駕。只得轉身回來。傍晚不見曹氏回家,便叫人打轎去接,等了一回,轎夫回說,被太大留住,今晚不回來了。多壽聽了沒法,到得明日,忽見芮方的親兵拿名片邀他去搖寶,多壽正中己懷,便帶了銀子,一徑趕來。到得那邊,見過了芮方,道了喜,又和眾人閒話一回,就都是平日常賭的。吃過夜飯,開起賭場,搖了幾局,多壽已輸了近百兩銀子。自己想囊中已空,不好再賭,就要停歇。芮方笑道:「咱們是常頑的,就是輸了,也沒甚要緊。你少帶了銀子,好說給我,和我要。翻了本還我,不翻了本也沒要緊,放著慢慢兒還。」多壽聽了,便向芮方借得一百兩,坐下再賭,不到半天,又輸得只剩五六兩。多壽為這賭上已弄得十分拮據,這日輸了幾局,又想翻本,又少本錢,弄得掉不下來,便又對芮方說:「索性再借我二百兩。」芮方要他中計,便再借二百兩。到得晚上,又輸完了。又空賭了一回,賭罷給賬,連自己的本,通共輸了七百餘兩,借芮方的銀子尚有三百兩未付。結賬時,芮方就變臉說道:「這欠款太巨了,你須寫一欠據與我。」又說:「這三百兩是借我的本錢,明日須帶來還我。」多壽聽了,方知中計,又不好干冒他,只得寫了一張借據交給他,悶悶回來。

  想要和曹氏商量,次日一早,便叫人打了一乘轎子到邢宅去接回來。到得那邊,芮方見了大怒,厲聲說道:「這是欠了我銀子押在這裡的,你回去和蔡多壽說,銀子不還,休想接他回去。」

  轎夫聽了,只得回來,將這話訴說了。多壽氣得話都說不出來,想了一回,忙去找人,到邢芮方那邊和他說情。欲知以後的事,且看下回分解。

 

第十二回     伸國法豺狼就戮 逢隱士猿鶴歸山

  話說多壽聽得芮方這般無禮,只認得要逼他銀子,還未知道要騙他的妻小,忙到四處張羅,終是湊不上數,只得央幾個相識朋友,往邢宅懇情。

  這邊暫且按下,且說曹氏在那邊,過了兩日,風聞多壽輸了幾百兩銀子,到第三日又聽芮方這般說,早知丈夫上了他的圈套,當下便向來太太懇求放回,替多壽料理欠項。來氏笑道:「你肯住在這裡,大人喜歡,就不和多壽要銀子,還怕有好差使賞給他呢。」曹氏忙問:「夫人什麼主意,我不明白。」來氏哼了一聲,道:「你是個明白人,還要問我大人的心事,怕還不知道麼?」曹氏聽說,連忙跪下,說道:「這事斷不能從,還求夫人慈悲救我。」來氏拉他起身,說道:「這事我也不能作主,大人不是好惹的,你聽了我,省得你丈夫吃虧,過兩天也便放你回去。」曹氏聽了,方知來氏通同設計,又氣又急,忿忿的說道:「欠你們的銀子不曾欠了你們的人,難道還清銀子也留我在這裡不成?」來氏冷笑道:「大人豈真和你們要銀子?你不聽我,本是由你,只是你丈夫的事不了,就是你要走,恐插了翅,也飛不上天去呢。」正在說話,只見芮方笑嘻嘻走進來,對來氏問道:「托你的事,說合了沒有?」來氏搖頭不答,回顧頭來看曹氏,只見柳眉倒豎,杏臉嬌嗔,額上的筋都暴漲起來。芮方忙帶笑說道:「我不是有心要害你丈夫,只為了愛慕你的才貌,想你也識得吾心的,就成全我了罷。」曹氏立起身來,罵道:「我那裡識得這狗彘行逕,故中了你們毒計。你要我死,寧可和多壽兩個都死。這沒臉的行徑,斷乎不為的。」

  芮方聽得罵他,便也發起怒來,來氏忙把他勸開,說道:「你且出去,吾再設法勸他。」曹氏呆了半晌,到得晚上,來氏又向他勸了一回。曹氏默想:「吾今日衝撞了他,到底要威逼吾的,不如死了乾淨。」又想:「他們防我走脫,處處管著我,答應了他,他們放鬆了我,我才可以尋死路,」當下想定主意,假意對來氏說道:「你勸我的話,卻是好意。只是有三件事你和大人說了,說得成我就從他。」來氏忙問:「那裡三件事?你快說給我聽。」曹氏道:「第一件,要大人立誓不許害多壽;第二件,我做了邢宅的人,多壽必須再行娶一個,他景況窘迫,要大人將欠據燒燬,另送他一千兩銀子。」來氏聽了道:「都可依得。」曹氏道:「那第三件卻難對夫人說了。」來氏道:「你說不妨。」曹氏說道:「要擇吉行禮,名分和夫人一樣。」來氏說:「這也容易,吾就和大人說去。」說畢起身。曹氏忙叫回來,問道:「今日是月底麼?」來氏答道:「是。」曹氏道:「吾已揀定明日,初一是黃道吉日,是和大人說,這銀子今晚便要送去,明日好辦事。」來氏聽了,忙到外邊找芮方,將三件事說了。

  芮方聽說大喜,說道:「都可依得他,我就進去,當他面把這欠據燒了,立咒給他聽。」說畢,就和來氏進來,把那借據給曹氏看了,向燈上一映,立刻燒燬了,笑嘻嘻對曹氏說道:「你要吾罰咒,吾本說不要害多壽。」一面說,一面就叫來氏點一束香,芮方當時跪下,罰了一咒。曹氏又問那銀子怎樣?

  芮方答道:「銀子也就好送去,只是一樣,你說要和我行夫婦禮,我和夫人都依你,只怕多壽知道不肯依呢。」曹氏說:「你將銀子送了去,明日我自有道理。」芮方聽了,忙到賬房取出一千兩紋銀,差了一個親信的下人,將銀子包好,送到蔡家,並囑咐那人對多壽說,借據已經燒燬,不要還了。那人領命自去。芮方在房內坐談了一會,見曹氏談笑如常,換了樣子,料他的心已改轉了,倒放了心,十分歡喜。曹氏又說:「吾已從了你們,要和夫人一樣,給我另設一間臥房,今晚不跟夫人同睡了。」來氏料他心已改轉了,不過爭些規矩,就也不提防,叫人騰出一間空房,鋪設停當,叫一個丫頭陪他睡去。

  曹氏走到房中,將房門關上,催丫頭一同睡下。到半夜,曹氏見丫頭睡得正熟,輕輕起身,把燈火滅了,解下一條汗巾來,掛在牀上,弔頸縊死。到得天明,丫頭起來,瞥眼見於,嚇得衣服都不及穿,一腳三步跑出來,叫道:「不好了!」來氏和芮方尚未起身,聽了知有變卦,也不及細問丫頭,忙起身出來,跑到那邊看了,驚呆得沒有主意。那來氏便叫解他下來,把曹氏胸口摸了一摸,說道:「不中用於。」芮方又氣又怒,說道:「死丫頭,只貪睡,弄出來的事。」說罷,跑過丫頭身邊踢上兩腳。丫頭連忙跑開。來氏對芮方說道:「這是他自尋死的,目今索性報了官,說多壽和他淘氣,避到這裡自尋死的。」芮方心上本恨多壽,就照來氏的話去報了官,一面關照多壽自行棺殮。

  卻說多壽,隔夜接到一千兩銀子,又聽得芮方這般說,心思粗淺,只認得曹氏在裡邊和夫人說了情,又是喜歡,又是疑惑,一夜不曾睡著;到第二日清早,忽聽得曹氏在那邊縊死,倒像半空霹靂打下來,嚇了一跳,忙出門四處打聽,方知底細。

  回到家中,大哭一場,就請人做了狀子,投廣州府衙門來告狀。

  廣州府見被告的是督營中統兵大員,未便傳訊,就將狀子詳送制軍衙門。章制軍名瀚見了,便飭傳邢芮方來。芮方本是制軍心腹,十分信任,那日上來,捏飾幾句,制軍聽說,倒反怒這蔡多壽不應訛詐,把他革職了。多壽正冤屈得無路可走,這日聽得康尚書閱兵到臨,便再繕就一個呈子,攔輿呼冤。康尚書一路到來,風聞這案的情由,又彩聽邢芮方許多劣跡,都是總督袒護他。當下接閱呈子,叫他在省候訊,一面奏劾芮方。奉旨,邢芮方先行革職,交康濟時嚴行審訊。芮方聽得,忙和來氏商量,叫他到制軍夫人處設法。這制軍夫人王氏和來氏往來,來氏也極會揣摩的人,見王夫人素性愛佛,他便時常將些天堂地獄和那些果報善惡的事添頭裝腳說給夫人聽,夫人投其所好,因此認他為寄女,和他十分親密。這日來氏進去,將這事告訴了夫人,求他救援。王夫人聽了,道:「不妨,我和大人說了,包管你沒事。」來氏道:「聽說這康尚書公正廉明,不徇情面,倒是這個上有些利害。」王夫人笑道:「論起來,這康尚書豈不是大人的一輩年姪?凡事他也不能專主,終須和大人熟商的。你放心,包管你丈夫的功名開復就是了。」來氏聽了,再三叩謝。回來和芮方說了,芮方也便放心。

  卻說康尚書,奉旨會審這案,就約定了日子,往總督衙門,會同了章制軍,傳邢芮方審訊。芮方仍是一派胡言,康尚書駁詰再三,芮方供詞閃爍,堅不吐實。尚書想要用刑,章制軍聽了,便說:「威逼情事,究無實據。而且這曹氏自行尋死,其中恐有訛詐。此事未便聽一面之詞,遽將職官用刑。」康尚書已駁詰,芮方無言可對,忽聽制軍有心迴護,便叫退堂,將芮方交差看管,過日再審。康尚書回到行台,暗想:這案前後看來,威逼情節已經顯見。今日用刑一訊,便可水落石出,可恨章名瀚多方袒護,邢芮方有恃無恐,不可究詰。當下想了,便將這案暫且擱起,待閱兵之後,接到鄉試,制軍入闈監臨。中秋夜,康尚書忽檄府司,提芮方到行轅親訊。芮方倚仗制軍的勢,挺撞不服,尚書喝叫用刑,正在刑訊,忽見有人從總督處來說:「制軍夫人請康大人過去,有要事面談。」康尚書聽了,料到為這事說情,便道:「今日已晚,明日一早過來。」那人又道:「夫人說有要事,今晚就請過去。」尚書笑答道:「了卻這案就過來。」那人只得回去。康尚書問了幾句,便喝用嚴刑,芮方圖賴不過,只得招認了。尚書叫畫了供,就令牽出行轅,就地正法。那時正打三更,制軍已托兩司來懇情,甫到轅門,只聽得號炮一聲,料已不及,便就不進行轅,回衙門去了。康尚書審結這案,便專折奏請,將曹氏旌表,又奏參章名瀚任用匪人,壞法亂紀。奉旨革職,永不敘用。從此康黼清威名日著,每到一處,老幼瞻仰。

  巡閱已畢,進京復命,行過山東地界,忽有一個不僧不道的騎了一隻禿驢,在前面過來,衝突儀仗。護衛的親兵正在趕上捉拿。黼清連忙止住,下車一看,不是別的,就是從前送畫的那個朱喟。當下見了,各敘衷曲。朱喟說道:「尚書功成名就,夙願已償,若不作歸山之計,以後的事,有似畫蛇添足了。」

  黼清即恍然大悟,到了夜間,改裝易服,便從了朱喟,一同去辟谷修仙不知所終。

  後人有贊語四句道:

  夢影迷離,筆花綺麗。想見太平,作畫之志。